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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京城的雪洋洋洒洒下了五日,等到天晴的这一刻,外头垛墙边上的积雪已经有脚踝那么高了。

      市集上热闹得很,家家户户为着置办年货的缘故,大包小裹地提着包袱在胡同里来回,好一趟趟地把年味儿搬进家里去。萧记药铺也应景地挂上了两盏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掌柜的写了好几副对子,只待再斟酌几日,挑出来最上口的那一副,过年的时候好糊到门口去。

      萧云儿一早就盼着过年,还是年纪轻,兴奋得不住,每天早上起来就连蹦带跳地跑出去玩儿,像只刚学会飞的雀儿似的。她的丫头香茹也只能跟在她身后,几天下来,感觉腿都要跑细了。不仅如此,香茹还要跟着云儿出门去采办年货,每天傍晚才回来,累得腰酸背痛。

      偶尔她在夜里也跟蓁蓁的丫头香艾抱怨:“瞧咱家云姑娘,管都管不住,见着什么新奇的都想出去看看,只是辛苦了我哟,整日里还得跟着她。还是你好,蓁姑娘那么文静的一个人儿,也不大爱出门的样子,可比云姑娘好侍候多了吧。”

      香艾和她一起睡在女眷房外的折屏后头,见香茹声音大了些,忙用胳膊肘推了推她,叫她轻些声音,别扰了主人家歇息。香茹不敢张嘴了,香艾细听房内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挪了挪好和香茹挨得近些,说悄悄话:“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云姑娘出去逛市集还带着你,你心里头可不知道要多高兴了。累是累点,能看着外头的热闹,还不好?”香艾轻轻拧了拧她的嘴巴,“蓁姑娘那是身子不好,掌柜的亲口吩咐了,说她不能多经风,不然落下病根儿来,可难治了呢。”

      香茹嬉笑着捉住香艾的手,把冰凉的指尖塞进她领口里吓她。香艾被凉得一跳,赶忙躲开,两个人玩笑了一会儿。香茹想了想,又悄声和香艾咬耳朵。

      “要我说,那位蓁姑娘也是……前些日子,不是凌王府的世子亲上门来,接了她出门?后面又有信来。照我看啊,蓁姑娘说不准是京城哪个府里的小姐,落了难才在咱们这儿住着。等日后世子把她接了去,你这死丫头说不准也能跟着一块儿去,享些荣华富贵呢!”香茹说得自个儿都有点心动,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看定了香艾,“要真有那一天,你可不能忘了我,也让我知道知道,那高门大户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香艾“嗤”地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伸手打了香茹一下:“你这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哪能有这般好事?”

      她们俩正闹着,突然听到屋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忙止了说笑。二人对视一眼,香艾支起了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提声问道:“姑娘可是要水?”停了半晌,屋里女孩儿的声说了一句“不必”,香艾才又躺回去。这么一来,她们俩也不敢再聊天了,两人戚戚然对视一眼,拉上被子,各自睡去。

      房里书桌边,仍点着一支蜡烛。蓁蓁披着件外裳半倚在窗前,微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面前就摆着那一枝娇贵的牡丹,也不过是三两日的工夫,就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微微卷了边,叶子也黄了。她也天天精心地照看,然而毕竟这花儿是太娇气的品种,就算放在屋里好好地看顾,也逃脱不了枯萎的命运。

      那花儿枝子上挂着一朵将落未落的牡丹,粉色的花瓣已经半残了,叶子无精打采地垂着。蓁蓁伸手拨弄了一下,那花儿便不堪重负地向下坠了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凋零了似的。

      这牡丹和她,仿佛也有几分相似吧。

      她想起初到教中的时候,过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曾经在秋风起时赤足立在居处外的回廊里,脚下踩着晶莹的玉石,周围温泉环绕,热气蒸腾,她竟一点都不感到寒冷。在血淋淋的现实还未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也曾沉溺在这样的温柔乡里,以为幸福而美好的梦境会永远延续下去。

      她擎着那面小小的流月鉴,镜中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对着她露出一个凄冷的笑容。洁白的犬齿在烛光中一闪,烁得她手一抖,便将那面镜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并不怎么清脆的钝响。

      蓁蓁盯着那镜子,竟有些瑟缩,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拾。她也怕惊醒了外屋的丫鬟,侧耳听了一会儿,见并无声息,才回过头去想捡起那镜子来,谁知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地上的镜子竟不见了。

      一双蛇般冰冷的手缠上了她的脖颈,温柔如女子的亲吻。蓁蓁的身子僵住了,连动都无法动一下,因为恐惧,她仿佛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甚至连她身后那人过于做作的甜腻声音,都没能将这流动的声音掩盖过去。

      “圣女冕下,”那个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今晚的月色,很美吧。”

      流月鉴被举到脸前,蓁蓁拼命忍住全身的战栗,向镜中望去,看到一张戴着漆黑面具的脸正以一个亲昵的姿态贴在她的颊侧,那人冰凉的手指抚摩着她颈子上血流得最快的地方,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想问,他究竟是谁。可挣扎了几次,声音好像被堵在了喉咙里,除了绝望的气声,她竟说不出话来。

      满心里,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被找到了。他们会把她献给光明神的。

      “圣女冕下,您不要害怕呀。”那人吃吃地笑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动作非常轻柔地将流月鉴放回了她的手中,再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按在镜子上,紧紧地握住了。流月鉴背后的花纹硌得她的手心生疼,然而她仍旧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面前那盆垂头丧气的牡丹。

      “您不要害怕。”她的身子抖得太明显,那人终于放开了她,走到她的面前,对她露出一个带着牙齿的微笑。他的面具连眼睛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蓁蓁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借着快要熄灭的微弱的烛火,看到他的牙齿,在她眼前闪闪发光。

      “我不会把圣女冕下送回去的,……毕竟,我也是从七狱逃出来的背叛者。”他的声音非常愉快,“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同类,最尊贵的背叛者,您。我真是非常,非常地惊喜……”

      蓁蓁用力握住流月鉴,用力到掌心被一道锐利的纹路划开了一道。借着这疼痛,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不易引人注目地带着一些颤抖的意味:“你为何要到这里来找我?”

      “圣女冕下一定是想问,我是怎样找到您的。”牙齿的主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嘴巴张得更大了,“但这并不重要。我不会告发您,但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忙。”

      蓁蓁想,他说的也许是真的。因为她深知埃塞克教中对叛徒的惩罚是多么严厉,七狱只对教王负责,从七狱脱身,如果被捉回去,最轻的处罚,也要被剥皮楦草。他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命,也不会冒险回到教中的,逃离的圣女的下落自然也就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她努力这样安慰自己,拼命想要让疯狂的心跳平静下来,但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声音环绕在她耳畔,让她几乎无法思考,额角疼痛欲裂。

      不管怎么样,现下绝不能对他说不。

      蓁蓁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她的战栗消失了。流月鉴在她掌心里微微地挪了一个位置,蓁蓁直视着那人,用她最平静的声音说道:“你说,需要我帮什么忙。”

      “为了我们彼此都好,圣女冕下。”那人在她面前鞠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优雅的躬,一缕长长的鬓发从空中划过,留下一道漂亮的弧度。

      “等御史大人登门的时候,我希望不管他说什么,您都说‘是’。”

      这算是……什么要求?

      做好了不管听到什么都毫不动容的准备的蓁蓁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一点点讶异的神色。御史是谁,又为何会登她的门?

      当她犹豫的这一刻,忽然从背后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这个要求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感到,当她清楚地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的时候,这件事一定会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还在等您的回答,圣女冕下。”那人向她靠近了一些,迫她抬起头来。蓁蓁这才看到,他口中的牙齿,有几颗格外尖利,就像猛兽的犬齿。

      “如果你信守对我的承诺,”她颈后寒毛直竖,脸上却非常平静,“那么我答应你。”

      “我就知道,圣女冕下是位聪明人。”低低的笑声在屋内响起,那人松开了她的下颔,微微向后靠了一靠,正好震落了桌上的那朵牡丹。花瓣悄然跌落,被那人一抄,便攥在了手心。

      “我会注意着您的。”他嗅了嗅那朵半枯的花,齿尖在黑色面具的映衬下,更加明显了,“希望圣女冕下也能遵守您的承诺,像您答应的那样做。”

      说罢,一阵冰冷的风刮了起来,早就不堪其负的烛火“哧”地一声熄灭了。蓁蓁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面前已空无一人。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唯有她手心的痛楚和花盆里空荡荡的枝叶在告诉她,那些并不是她臆想出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她真的不该把流月鉴一直带在身边。如果它被留在了教中,中原如此广阔,又有谁能识出她的来处呢?

      可也是流月鉴在她一路颠沛时,成为她怀里贴近心口的唯一的依靠,伴她穿过大漠,逃离那充斥着鲜血与恐怖的牢狱。

      蓁蓁全身无力地靠在了书案上,手指痉挛般地一松,那小小的铜镜便落了地,砸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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