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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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迅，转瞬已是二月春色，天色青冥如碧，日头虽无暖意，终究光色依稀，白云丝丝荦荦，淡入天际，时见两三只飞鸟儿，低低掠过，隔着垂花绒帘，四下安静无声。柳逸外出拜客未归，整个白云菊榭内静无人声，各人自回屋子，锦绣也于外屋坐下来绣些小玩意儿。翠茹上姑太太屋内寻青箱玩儿，不一会与她一并回屋来，手内提着一个红漆食盒。两人见锦绣坐在那里绣着花，便走进来细瞧。青箱见她手中活计，拈着金丝与黑珠线儿并在一起，于那大红蝴蝶花的缎子的花色里，一朵一朵绣出蝴蝶翅膀来，果真水磨功夫；不免叹道：“好是好，可惜不过是一幅鞋样，何须花了偌大气力？”
锦绣抬头微笑，又揉了揉眼儿，道：“青姑娘别笑话，本等无事，故此绣着顽儿，解解春闷。”青箱就于她手中接过来细看，笑道：“从来听得说你绣花绣得好，果真。”看过了一回，又将花样递给她，道：“我那里替张侍郎家老封君制着抹额呢，预备着上寿的，你此处若有好花样儿，替我们做了来，我打发人送了缎料并丝线、珠子过来。”翠茹一手搭着青箱肩儿，一边努嘴儿笑道：“你别支使她，只瞅着这孩子，可还瘦得成人麽？我们屋里自鸳鸯、春纤走了，就再无人当得玉郎的心思。偏偏这孩子要强，虽则也无须在上头伺候，然则，这屋里大小粗事，她倒抢先儿替我们料理好了，还得夜里抽了时间做那位身上所用的针线。”
青箱叹道：“可是我造次了。只是，鸳鸯走得急，这屋子里那些小鬼皆不成气候的，哪里服侍得来。这又是题外话，你不知，那一日我看了鸳鸯的样儿，可怜见儿的，额头上碎了一大块伤，进来替太太、我们奶奶拜辞，那样儿，眼中搁着泪儿，就是我们看了，也是心痛。真真不知他如何下了这样的手？”翠茹叹道：“故此我们人人自危呢”，又低声道：“说起来还是太太、姑太太慈悲，说是赏了一大笔钱给家里，又并不要她家赎身钱儿，这也是好事儿。”青箱道：“我自来与鸳鸯颇亲近，她此去，虽则——在家里要吃苦些，终归好过为奴为婢了。”翠茹一笑，道：“你不知，我们彩霞寻了我呢，只问我们这里还缺着一个大丫头的空，可有了人选不曾？”青箱就鼻儿内微哼了一声，笑道：“她那人儿，单单就喜欢随处掐个尖儿。我知道她家里小妹子彩云也大了，预备着进了府来。只是，我们姑太太那儿尚未提起此事，我是不敢去问。”又咬牙道：“她自己成日在太太身边，便不知道去探探太太口风，倒问我！”
锦绣见她们说这些，并不欲听下去，又见搁在一旁的食盒，便道：“翠茹姐姐，我去放了这食盒去。”翠茹听了，也不在意，不过叮嘱道：“盒内装的是小甑糕并蜂糖糕，你记得叫小丫头热好，预备了玉郎回来吃着玩儿。”
锦绣应了一声，就要去，便听得帘外一个清脆的笑声，“好姐妹们，正忙什么呢？”掀帘进来，却是彩霞。原来太太午睡，她也正好无事，就叮嘱了屋子内小丫头在廊下看猫儿狗儿打架，自己过来寻翠茹、桢绫玩儿；不想见青箱在此，三人见了，分外亲切，就彼此拉着手儿坐在一处闲聊。
锦绣去下边放好食盒，又看见屋内小丫头名唤愫细的，正歪在椅儿上，半瞌忡着，那头儿一点一点，一双丹凤眼儿迷离成一条线儿，自己就咬着牙偷笑一声，一时间玩心起来，蹑手蹑脚过去，就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半睡半醒的人，最容易被惊，愫细受她这么一拍，登时清醒了，口内就呀地一声，转眸见是锦绣，就扑撒着胸口，道：“可唬死我了！”问：“姐姐进来什么事儿呢？”锦绣就交代了那食盒的事儿，愫细就将盒子置于橱内。
锦绣看她做好此事，方抽身回房，就见她们三人围坐在炕上，家长里短说些闲话，自己依旧坐在下首针线，不妨就细细听得三人说起各屋子的故事来，纠根结底的，又泼水不进似的热络，自己心内便暗自警戒，虽则无意打探此些，她们亦不提防自己，却终究不必如木头般在这里，又待走又待不走的。想到此处，就笑着收拾自己东西完毕，又想自己一向不曾出门，故此与翠茹打了招呼，默默出门，预备在园子内闲逛一圈。
出得门来，看见愫细睡醒出来，头上翠花儿半斜，头发蓬松，立在廊下，手里提着金架子，正在那里逗弄鹦哥儿，锦绣就奇怪道：“这大冷天的，就把这鹦哥儿取了出来，也不怕冷着。”话还未说完，那鹦哥儿倒长长地喟叹一声，打断她话：“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锦绣原是读过书儿的，听了这句，纳闷道：“这小东西总是不开口，倒何时学会说话了，还咬文嚼字的。”愫细听了，也噗嗤道：“我都不知道它念着什么呢？怕是前几日玉郎无事，整日儿逗着这鹦哥念诗念赋的，就学会了也不稀罕。”
锦绣点一点头，立在廊下，便以纤手逗那鹦哥儿，想着李青莲的《梁园吟》，就记起自己昔日看此诗时，还是在屏哥哥家里，当时取了手卷，细细看来，惟觉余香噙口，抬了头儿沉忖，但见窗下飞红走翠，廊外雕楹藻井，映出那个青袍的身影……他家里，原也养着只鹦哥儿的，倒不知那鹦哥儿去了何处？
鹦哥儿被锦绣摩挲的不耐烦，扑棱着翅儿，又是呀呀地念着，却始终颠倒反复的那两句诗儿。听得锦绣好笑起来，就欲教会它念下一句儿——“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念了几遍，那鹦哥儿依旧只顾着念前一句，锦绣便恨恨道：“这鹦哥儿倒是笨。”
不想鹦哥儿此刻倒像是又听懂了此话似的，猛地里噗噜噜飞起，那翅儿一展，倒窸窸窣窣扑了她一头的灰。锦绣忙退后两步躲开，就赶紧以手掸灰，恼道：“这作死的，又抖了我一头的灰。”愫细看了，就握着嘴儿笑的不成。一边笑，一边道：“便是我们，也不晓得你念了什么，偏你还与她斗气儿！”
锦绣一边掸灰，一边想想，也觉好笑，自己倒与一只羽毛畜生较起劲儿来了，就是粲颜一笑。扑了一响灰，道：“你快取了它放回屋子，这外面终究有些寒意，别冻坏了这家伙。我们到园子内逛一圈儿去。”
愫细道：“若是去园子里逛，最好是上紫霞轩去。”锦绣道：“那里又什么好玩儿的？说是轩内处处栽着桃树，此刻还未及三月，花也不曾开得，又有什么好看的？依着我说，却不如沿着我们这碧溪上去，有些地方的柳树倒是抽芽了，如烟似雾的，浅青鹅黄，映衬着这碧幽幽的天色，那才是分外好看。”
愫细笑道：“你不知，我听得说，不知如何，今年春气起得早，紫霞轩内一株老桃树，倒提前开了花儿。”她一边拎着那金架逗着鹦哥，一边又道：“说是也并非一朵两朵，倒是全树的花儿都开了，又开得好，满满一树，红艳艳的。”锦绣听了，出神道：“如此，倒真是好景呢。”心内却暗想，花自有时，若是提前绽放，却也并非吉兆，只是不知应在这府内何人身上？见愫细一团喜欢，自己少不得陪了她去看上一回。
愫细将那鹦哥儿放回内屋金钩上，拉着锦绣就往外跑。锦绣好容易挣开，就笑微微地慢慢沿溪而行，愫细小孩心性，走在前边，一会儿指着太湖石前的迎春花儿，只说那花苞儿已起来了，只怕不日就要开花；一会儿又指着堤上垂柳，笑称这柳色嫩的好看。锦绣走了一忽，微觉有些疲了，见愫细早走得前了，一道细细的身影就依稀朦胧在柳色之间，心想，她必是抢先儿去那紫霞轩去玩儿，自己到时去那里寻了她回来就是，想到此处，就有些懒怠走路，随意拣了一方干净些的太湖石，吹拂了一下，又取了袖内帕儿垫着，就坐下；背后是几株极大的柳树，前面不远处溪流缓淡，汇得远处，便凝成一个小小的湖儿，展眼往来处望去，就见那浅淡绿柳烟色间，又是风吹水纹细鳞频起，白云菊榭就隐在其间，惟见碧瓦红麟，次第衔接……
果真二月春来，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只是屏哥哥也是春时走的，临着这满目的柳色，自己强笑着，就道：“你这一去，可不能再没事儿就来了——”又折着身儿，低了头笑：“阿弥陀佛，倒是我的造化了，这耳根子也干净了许多。”依稀记得，自己刚刚推了他走，那泪水就止不住地扑簌簌的滚下来，哪里还止得下来？想着想着，就听得不知谁就在自己耳旁低低念着一般：“我这一去，可不能再来了——”却依稀是一个女子娇弱凄楚之音，
垂柳依依，语音频迭。
锦绣唬了一跳，就欲站起，还未站起来，又听得一个男子低声道：“萱丫头，这可算什么？别闹。”锦绣方才想起适才那个声音，倒像是刘姨娘侄女儿众人唤作萱姑娘的，就吓了一跳，也不知她此刻却与谁说话，自己忙忙地又坐下来，一动不敢动儿，就捂着心口儿，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
那语声不绝传来，就是一个男子的清朗的声音：“你自来是个聪明人儿，倒如何这般想不开？”低低的安慰声中带着几分不耐烦儿。又是萱姑娘哽噎着道：“你便是不知道我这颗心不成？”那男子又道：“我哥哥的婚事尚且未定，哪里便到得了我？”萱姑娘又微微提了嗓儿道：“你便忍心我家里答应了张侍郎家的婚事？听得说他二公子脾性不好，我是不要嫁他！”男子道：“你放尊重些，一个女孩儿家，红口白牙的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叫外人听到了雅相？”又放低声安慰道：“张侍郎近来颇得皇上青目，你若嫁了过去，也并不受委屈。我总之是你哥哥，若是受了委屈，哥哥替你做主。”萱姑娘道：“卿哥哥，我不要你做我哥哥——”这话说完，依稀就听得衣裳簌簌的声音，又是萱姑娘低低抽泣之音，那男子就低低以手扑着萱姑娘背，低声劝慰。隐隐约约又是提到侯爷过了春便统军往边疆上去的事情，只说便是求了太太婚事也做不得准诸事。
听到此处，锦绣咬着下唇，脸上滚红起来，又是发窘，又是害怕，心内暗道：原来萱姑娘竟然与卿少爷——自己却搅进此等事儿进来。待要脱身，又不知如何抽身？芳心正难定时，就听得柳逸的声音：“锦绣，你叫我好寻。”话音方落，那一张俊颜早已探了过来，眸似春江，隐隐含着一丝的取笑之意。
锦绣闻声抬起头来，人已昏了：只见那烟色柳碧之间，是一个俊朗无俦的翩翩佳公子。柳逸身上披着一件暗红色罗缎紵丝氅衣，鼠貂内衬，正是早上翠茹替他换了做客的大衣裳儿。他隐在这碧色里，头上一顶大红金冠，正中累垂着一颗如拇指般大的明珠，颤巍巍地，光色益发明耀。而脸上却含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手内握着一把玉箫。
也不知道为何，心内大乱。锦绣想起恰才鹦鹉所念的那一句，“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那下一句，分明是——“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她茫茫然地站起，那一方青色的素帕，上绣着绿萼梅花，就撂在太湖石上，灰白色的石色里，恍如一旺碧水。舞影歌声散绿池，皆如春梦。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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