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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章节汇总 ...

  •   是夜,藏青色的夜幕里稀稀疏疏地缀了几颗星子。
      月光如水,照得未央宫外花影轻摇,夜色零碎。比白日里更加寂静的宫殿,仿佛寥落于九天星辰的一座孤岛,有着荒无人烟的寂寞。
      玉石相砌的寝宫泛着夏日里独一无二的幽凉,夜风从半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几十奈红色纱幔随风而舞,拂过那一截莹玉皓腕。她躺在竹榻中慢慢睁开那一双倦怠的眼,轻轻挑开纱幔,微凉的眸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空旷寂静的寝宫,直到落在空荡荡的书桌旁。
      笔洗规整,狼毫无墨。
      唔,倒是忘了,今天是那云美人进宫的日子,他第一次主动纳妃,自然不会让美人独守空房。
      窗外荷叶翻浪,暗香轻浮,微微醺人。段璃本想唤乐阑进来,如今也懒得再动,伏那竹榻也沉沉睡去。
      整个紫宫里的人都知道,未央宫里的那位虽是渊帝第一位帝后,却不是渊帝最初喜爱着的那个人。但是段璃并不在乎萧沉渊爱着谁,也不在乎他宠着谁,对她来说,维持着段氏皇后的名头,就已经足够了。
      她自嫁了他,为了维持外表恩爱的表象,他也夜夜来这未央宫。设一水绘屏风,他于书桌执笔批阅案牍奏章,她于榻上翻阅野史传记,没有一言半语。段璃初时不习惯,时日久了倒也惯了。
      只是段璃素来博学,在闺中时早已美名远扬。他偶尔会因着一些朝事来询问她的意见,她也会避重就轻地答上几句,他轻轻应一声,然后再无交流。
      半夜里她忽感身子上一沉,一袭薄毯覆了上来,微微的余温,一声叹息丝丝缕缕。她睫毛抖动几下,只微微张开了一丝缝隙,只见修长身影正伏在书案上,朱笔轻勾,神色自若。
      只是那空气中淡淡的脂粉味挥之不去。
      她从榻上撑起身子,灯火摇曳,伊人发如泼墨,屏风上只一段窈窕侧影,竟美艳不可方物。
      “云妃的寝宫不好么?”或是许久未说话,她的嗓子带着一点轻哑,犹如冰泉凝涩。
      他顿了顿,淡声道,“很好,只是想起有些文书没有批完罢了。”
      她点点头,又觉无聊,随手从案几上抽了本书就着微亮的灯光翻了几页,不多时,也睡了过去。萧沉渊搁下狼毫小管,绕过屏风,正欲送榻上女子回罗床,握在素手间的书悄然滑落。
      他低头看了一眼,公子沉桑传。

      次日云妃来拜见,段璃在酒宴献舞的时候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如今细细端详那张脸,确实与那人是有七分相似的。只是那人眉目间有雪一般的翩然清透,比这云妃更为沉静大气。
      终究是没人比得上那人,真是无怪乎……他们二人会同时爱上她。
      云妃见帝后临水而立,身姿清癯,神色凝沉,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只是她还跪在地上,天气炎热,不堪其苦,不由地出了声,“帝后……”
      帝后的目光转过来,只一眼,那冷泠泠的眼神,似九天寒雪一般,几乎将云妃刺地透心凉。云妃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帝后复又平静下来,“起来吧。”
      云妃又说了几句感恩的话,才规规矩矩地退出来未央宫。甫一出去,云妃便发现自己额上竟都是汗,脚步也虚乏地很,只能扶着宫女慢慢地走。
      宫女惶恐,“云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些汗”
      “帝后是前朝段丞相的大女儿”良久,她问。
      宫女点头,“自然。”
      云妃咬着下唇,“可是段家当初不是支持沉桑公子的吗?为什么……”
      段家的女儿却成了沉渊公子的妻子……
      宫女顾不得尊卑,忙不迭地掩住云妃的嘴,面无人色,“我的娘娘,这种事怎么能随便乱说!还是在未央宫前”
      云妃默然。

      渊帝对这刚刚入宫的云妃的确盛宠之至,第一天虽说未在云澜宫里过夜,也赏赐了不少珍玩,接下来的几天夜夜宿在云澜宫。
      宫里人素来势力,眼见云妃恩宠盛,云御史也是步步高升,个个地也往云澜宫上贴。何况这云妃比之段璃更加容易亲近,待人也甚有礼,更是让云澜宫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段璃待在未央宫,每日修剪花草,读书品茶,倒也清闲。只是渐渐地帝后失宠,多年不孕,而云妃恩宠隆盛,将取而代之的谣言,在宫闱,朝堂里越传越烈,大有甚嚣尘上之势。
      “你不怕他真的废了你吗?”段清晖问她。
      她斟酌着棋子的走向,“唔,没想过。”
      段清晖皱眉,“阿璃,你知道段氏一族从前压错了人,如今段氏一族荣辱只在你一人身,你可万万不能轻视了。”
      段璃淡淡地应了一声。
      “阿璃……为何这么久都未孕渊帝从前可都是日日宿在未央宫的。”段清晖面色犹豫,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若是那云妃怀了渊帝的孩子,那可不妙。”
      段璃清脆地落下一枚棋子,低头轻抿一口雨前龙井,声音清淡中自含了一丝冷意,“大哥是来陪我解闷的还是替父亲来传达命令的”
      眸光凉凉地看向段清晖,“不要对云妃下手,这种手段我不屑,我未孕,也只是我不愿,与他人无由。”
      段清晖仔细端详她,叹气,“我知道你从小光明磊落,就是那些男儿也未必及得上你。只是阿璃,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放不下那个人吗?”
      纤细的手腕微微一抖,些许茶水泼了出来,她低头仔细擦拭了,没有回答。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整个紫宫,惊雷阵阵,不止不歇。
      未央宫里一片暗沉,重重复复的纱帘一层复一层地垂着,静穆极了。锦被罗衾中的呼吸声似乎被刻意地压低,细而慢,微弱地几乎听不清。
      他踏入宫殿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刚刚拨开那看似平静的帘子时,一缕寒芒随着锋利的杀气瞬间从帐子里激荡出来,快而准,疾而烈,只是刹那间,萧沉渊的脖子上已架着一柄长剑。
      他淡淡道,“是我。”
      一道闪电穿过厚重的宫门,映出她一张苍白秀丽的脸庞,额角已经汗湿,黑发黏在颈项处,而那双往日清冷的眼,充满了惶恐与戒备,仿佛一只受了伤的无助的幼鹿。
      在闪电同样照清萧沉渊的模样时,她整个人仿佛都松弛下来,只是仍然反手握着那从墙上拔出的剑,倔强而脆弱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推开脖子上的剑,微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颈上的湿发,然后慢慢拥住这无助的女子,一言不发,却平静而温柔。
      “莫怕。”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段璃忡怔了许久,茫然地倚靠在他的肩头,呆呆地看着无边的黑暗,仿佛在梦境里游离,无法逃脱。
      良久,她开口了,低哑的嗓音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响起,“我九岁那年,独自一人去看望犯了癔症的母亲,她被关在一个黑暗空旷的屋子里,闹着要自尽,我去阻止她,她要带我一起走。”
      她微微闭上眼,动了动身子,以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在他肩窝,单薄的春衣裹着纤细的腰肢,素雅而动人。
      “她使劲用白绫勒我,那可真疼啊,可我的灵魂似乎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着母亲发了疯地要杀了我。”她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后来呢?”他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微痒。
      她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睡着。但萧沉渊知道,她没有,她只是不想回答。他救了你,是吗?
      萧沉渊冷静地想。
      段璃却似乎看进了他心底,“是他救了我。”她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神采,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素衣少年,挥剑斩断那令他窒息的白绫,握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出那片,母亲的鲜血蜿蜒流过的黑暗。她仰着头去看他,逆着光,虽然看不清容貌,却只觉得少年容貌有着令她安心的微笑。
      少年说,别怕。
      于是她就不再畏怯,后来她知道他是名动天下的公子沉桑,文采风流,风华绝代。那么她就会成为能与他媲美的女子,她放弃刀剑,整日与那诗书为伍,她本是聪慧之人,但凡下了决心,哪有不成之理。渐渐地,段家才女之名传遍京城。
      她又于听雨楼设宴三天三夜,考究天下文人,竟无一人能够战胜她。至此,段璃之名,传入紫宫。
      只是可惜,若从未出现过“卿云”这个名字,她大概会很顺利地被先帝指婚于公子沉桑。
      纵她家世才学均可与沉桑相配,但也抵不过一个一舞动天下的卿云,一个让公子沉桑忤逆先帝,怒贬边疆的卿云。
      段璃阖了眸,心底也说不出怎样的百般滋味,毕竟那么多年了。当初对卿云也是生了几分嫉恨的,只是他二人战死边疆后,她才晓得,萧沉桑一生的爱恨情仇,从来都与她段璃无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沉渊渐渐松了手,“睡吧。”
      她嗯了一声,调转了身子缩在锦被里,不期然被萧沉渊一把捞进了怀中,她一惊,整个人都顿在了那里。他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低垂着漆黑如墨的眸子看怀里的伊人,声音没什么波澜,“你放心,朕不会违反承诺。”
      段璃怔了怔,倒是想起了那个诺言。
      先帝驾崩,公子沉桑战亡,朝廷里开始蠢蠢欲动,几大势力斗地如火如荼。萧沉渊便是在那时站出来的,他以极其强硬的手段打压各贵族门阀,力排众议登上了帝位。
      他这样强势,自然会引起朝臣不满,而朝野之上势力最为盘根错节,最不可撼动的,莫过于曾经扶持公子沉桑的段氏一族。渊帝登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立段氏长女为后,以熄朝野非议。
      新婚之夜,他踏着零落一地的月色步入未央宫。龙凤双烛滴泪,红丝幔帘飞舞,她一袭嫣红喜服端坐罗床。他站了许久,将本该作为合卺酒的陈年梨花白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子夜的钟声沉沉响起,他才走过去,静静看着段璃。
      她在喜帕后慢慢勾起嘴角,率先开了口,“萧沉渊,这本是一场交易,也无所谓愿意与否。无论成败,我只希望我们之间,没有其他。”
      他岂有不应之理。
      从那夜开始,他们虽躺在一张床上,却泾渭分明,从不越界。如今在这床上这么亲密地拥着,倒是第一次。
      段璃颇不习惯,但萧沉渊也没有其他动作,她也不好推拒地太明显,是以只能故作平静地倚在他怀里,她想了会,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怕……”
      一个惊雷猛然砸下,她一颤,截了话语。正那时,一双手掩上她的耳朵,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双眼,让那雷声半点都渗不进来。
      动作轻柔地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衣袖上有淡淡的莲花香,想是路过碧池沾染上的,清幽淡雅,凝神静心,甚是好闻。她脑中顿时一片宁静,似乎进入了一片虚无。
      就在她睡意将起,朦朦胧胧中有柔软的物什慢慢贴在她额上,带着一点温柔,和无尽的克制。
      那一声叹息听的不甚清明,“……那么多年了,我怎会不清楚……”

      第二天傍晚,渊帝派人如往常一样将奏章搬来了未央宫。屏风为界,各不相干,仿佛昨夜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只是冥冥之中却又有所不同,比如渊帝目光偶尔地触及那绘了青山绿水的屏风,总是许久挪不开。
      段璃也随了他,只顾翻着自己的话本册子。夏季多雨,电闪雷鸣是常事,帝后半夜里总是莫名地缩在了渊帝怀里,渊帝不言,她也只做无事。
      岁月清好,帝后贴身的宫女乐阑有时候看着这大楚至尊的两人,总是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若是一直如此,倒也有几分和乐的错觉,只是这情景却不长久。
      承渊五年,戎国来犯,玉景关受困。
      段璃端详那夏末莲池里的残荷半晌,才展开段清晖托人送来的信笺,略略扫了一眼,将信笺纳入袖中。
      远处一行秋雁低鸣,展翅掠过那一片湛蓝无垢的天际,惟余一阵低鸣哀哀。
      “又起风了,天又要变了。”帝后眸子清冷,低声说道。
      今夜帝君来的格外地迟,段璃也不惊讶,反倒命人温了壶酒放在书桌上。
      萧沉渊默然半晌,“梨花白”
      她隔着那屏风,“正是。”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渊帝的神情有些冷淡,“这是为朕践行”
      段璃低头不语。
      渊帝沉吟许久,“你……可有话对朕说”
      她托着下颚思索片刻,“陛下明日御驾亲征到达玉景关后,可否派人寻一下故人尸骨,边塞苦寒,恐不得安。”
      公子沉桑,殁于边疆,尸骨无处可寻,故以衣冠下冢。
      看着那道娉婷如水的身影,素来冷峻的男子忽然轻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段氏犹如附骨之毒,他与段氏一族必然水火不容,如今被逼着御驾亲征,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只请他带回故人尸骨。
      其实萧沉渊有一副好皮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亦是万般潋滟,只是他为人冷漠疏离,也很少有人能直视他,所以总是会无意识地忽略,大楚的帝君其实也是万里挑一的俊朗男子。
      但此刻的笑容,倒没有什么欢喜的成分在里面,隐隐露着几分讥讽。
      “段璃,你没有心。”
      这是萧沉渊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次日出征,段璃也没有前去送行。
      要心做什么
      段璃在面对自己正襟危坐的父亲时,仍然是这么想的。
      只听她父亲,历经三代的朝臣,帝王的心腹大患说,如今京城无主,只一个玄亲王坐镇,璃,段家被打压了那么久,也该翻一翻身了。
      她倒是稀奇,父亲说的好像这大楚的帝王已薨似的。
      段相轻描淡写,差不多了,此次戎国有备而来,渊帝的情报出了错,如今已被困玉景关外的长泽岭。
      她垂首端详那杯清茶,握紧了手,玄亲王自会派人增援,他,应当不会有事的。
      段相目光带着一点怜悯地看着她,送出战况的士兵半路失踪了,想来等到玄亲王知道的时候,长泽岭已是尸横遍野了。
      如今段家缺的,不过是一个有段家血脉的公子,你只需好好待在紫宫里,十月之后,这个孩子就会出现在未央宫里,段相神情冷漠。
      李代桃僵吗?她看着宫外层层的御林军,忽然觉得段清晖说过什么段氏一族的忍辱俱在她身,现在想来,真是讥讽。当初若非萧沉渊登帝,这大楚恐怕早就易姓了吧。
      一个亡国帝后,想想真的不太好听呢。段璃从未央宫暗道出来,骑马朝玉景关疾驰而去的时候想。

      长泽岭。
      漫漫浓雾笼上了被血染红的草木,即使是在这样的早晨也依旧能感觉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哀鸿遍野,尸骨如山,刀戈声从三天前就从未停止过。
      炙热的火把将他脸上的热血灼的干涸了,一双眼里只有淋漓的杀意,死了太多人了,他剑下的亡魂亦数不胜数。萧沉渊猛然斩下一个戎国士兵的头颅,一柄长刀倏地从雾里刺出来,方向诡异,速度急速,竟是避无可避!他心神一凛,却也抽不出一只手来抵抗。
      长刀将要刺入渊帝的胸膛,远处却飞来一支羽箭将那戎国将士穿胸而过,鲜血如泉涌出,那将士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雾渐渐淡了,萧沉渊抬头看去,只见那往日端庄清冷的女子一袭烈烈红衣,眉目冷凛,踏马而来,手挽长弓,英姿飒爽。随即一队将士从她身后疾驰而来,无数弓箭飞射袭来。
      阿璃静静伫立在那里,远远地凝视他,一身血污,依旧挺拔俊美的男子。她忽地旋身而起,足尖一点胯下骏马,转眼间已然落在他马背上。
      他一把揽住她,紧紧抱在怀里,勒地那么紧,仿佛就要窒息。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谁准你来的!”
      她倚在那个宽厚的胸膛上,在万马齐喑的战场上,清晰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一声快似一声,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她慢慢抚上心脏的位置,却诧异地发现,那里居然也与他有着同样的频率。

      当晚渊帝带领援兵击将敌军击退于玉景关外,而大楚亦是损失惨重。
      那晚宿在了玉景关外,夜深露重,寒星寥落。
      萧沉渊低眸看着那个正替他上药的女子,一袭红衣,长长的羽睫低垂下来,在瓷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浅浅的影,清冷而艳丽。他忽地欺身吻上她的唇,她怔在那里,唇瓣相接,旖旎温柔。
      他的气息干净而清冽。
      他们默默地亲吻着,她并没有拒绝。
      那是他们结为夫妻的第五年。
      那么多轻柔料峭的光景,仿佛在这一刻,忽然振翅飞翔在无边的春风中,细碎的等待,耳鬓厮磨的温情。

      戎国士兵虽然勇猛,然而数量却远远不及大楚,然而却长泽岭本以为是必胜的一战,却因为大楚有了援军的支持,而节节溃败。渊帝乘着戎国军心动荡之时,一举挺进,以玉景关的天然地势,诱敌深入,两面围攻,大败戎国,戎国投降,缴纳贡品岁银求和。
      帝后二人刚刚从关外散步归来,风清云淡,阳光正好。无际草原,一人一马,闲散漫步,远远地看去,倒也有几分伉俪情深的滋味。
      一身月白轻衫衬得他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他微微侧头,凝视她半晌,目光映着塞外的风光,点点温润。一片不知哪里飞来的草叶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发上,他俯身小心地拂了。
      她忽然抬头,四目相对,悄然无言。
      “回去吧。”他说。
      刚刚到了军营,帐门忽的被一随侍太监掀开,那太监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其他,慌慌忙忙地跪下。
      “陛下,宫里传来喜讯,云妃娘娘有喜了。”

      云妃有孕,渊帝有嗣,是大喜。阖宫上下俱是欢喜,渊帝也赏赐了无数珍宝补品,各大臣的夫人家眷络绎不绝地前往云澜宫祝贺。
      “她可真厉害。”乐阑说。
      帝后似乎并不关心这些,自从玉景关回来,她只一心一意地待在未央宫,偶尔会接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人,未央宫传信的鸽子一刻也没有停过。
      刚及暮色苍茫之时,未央宫已早早地落了锁,一只红纸灯笼悬在檐角。宫殿里很暗,借着窗外湖水的一点粼粼波光,隐约可以看见一坐一跪的两个人影。
      段璃抚摸着那把生了锈的匕首,指尖一点点划过已腐蚀的刀刃,声音压的很低,“所言为真?”
      跪着的那人道,“小的五年前是铸造司的,这匕首,万万不会认错。”
      她疲惫地捏着额角,“我明白了。”
      那柄锈了的匕首被当做贺礼送去了云澜宫。
      那夜子时,风很大。她踢开了御书房的门,面色冷凝如冰,灼灼盯着那九五至尊的男子,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烛火在风中摇曳,轻轻窜了几个火苗,便无声无息地灭了。
      萧沉渊在一片暗色中端坐,看着那怒发冲冠的女子步步紧逼,她冷冷地问,“是你”
      他阖了阖眼,叹息一般,“你还是怀疑我。”
      “若非我亲去了一趟玉景关,又如何能相信,当年杀死公子沉桑的,不是荣国人的刀剑,而是这把匕首!”她将那匕首猛然刺入檀木的书桌,入木三分。
      他素来冷淡的神情却在她下一刻的言语中碎开,她贴近他的耳朵,明明是耳鬓厮磨的姿势,现在却让人难以忍受。
      “真是卑劣。”她轻声说,“你应该在玉景关陪着他的,萧沉渊。”
      语毕,厌恶地看他一眼,随即大步走向门外。
      “既然觉得我卑劣,当初又何必前往玉景关”他淡声问。
      她冷冷地回答,“这本是他的国,我该替他守着。”
      他眉目间突然有一层倦意,声音中似有若无的一点悲凉,“当初嫁我,也不过是为了查清当年那个幕后主使是不是我吧?段璃。”
      她的背陡然一僵,却抿紧苍白的嘴唇,毅然走了出去。
      那盏灯慢慢又再次燃起,萧沉渊喃喃,“何必呢?”
      即使是曾经生死相依,那么多年却不曾信任,那又何必相见
      他冷漠地想。

      未央宫被禁,外人半步不得入内。
      段璃仍如从前一样,读书品茶,并无不妥。可是乐阑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帝后不一样了。
      她身子变弱了,性子也更冷了,从前只是如溪水一般清冷,如今却是孤山傲雪一般的冷漠。
      秋风吹落了满地的枯叶,冬日的飞雪积满了枝头,在一个梅花吐蕊的日子里,帝后捧着暖炉在池边散步,却眼前一黑,猝然昏倒在地。
      渊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云澜殿给那云妃作画,乐阑磕破了头才得以见他一面。
      他起初是不信的,那样倔强一个人,怎么会将如此脆弱的一面给旁人看见
      “帝后她……她怀孕了。”乐阑满是鲜血地哭着说。
      手腕轻抖,一道细长的墨痕生生毁了那副本该惟妙惟肖的美人图。

      段璃不愿见他,他凝视檐角那飘摇宫灯里的一点烛火,微弱的如同那个躺在大殿里的女子的生命。可是他不能进去,于她而言,恐怕这一生,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冬去春来,她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在最后一枝桃花凋谢的时候,她生下了那个孩子,只是身子虚弱,恐挨不过明日的清晨。
      乐阑与一众宫人万分惶恐地跪在门口,俯身磕地,深春的风划过他们瑟瑟发抖的身躯。
      “娘娘嘱咐奴婢们,不让陛下进去,还请……陛下恕罪!”
      萧沉渊只觉浑身一颤,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连指尖都泛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颤抖。他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荒谬地让他不敢相信,这个与他相伴六年的女子,在这个夜晚将尽的时候就会离开这个尘世。
      他低哑着嗓音,一把拂开阻挡他的宫人,“滚!”就在他即将不顾一切地闯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传来段璃虚弱而坚定的嗓音,“不要进来。”
      不要进来……
      他猛然怔忡在那里,忽然整个人都像发了狂似的大笑,他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在偌大的庭院里声凄厉地笑起来。
      宫人们几乎以为他就要疯了的时候,他力竭地靠着一株半枯的海棠慢慢滑落,委顿坐地,神情凄怆,玄衣宽袍上沾满泥泞,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闭着眼,声音轻到几乎随风而去,“不是我。”忽然嗓音猛然拔高,直冲云霄,已经是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不是我!段璃,你到底明不明白”
      慢慢地又弱下去。他挣扎着靠在那半扇窗子下,怔怔看着虚无的夜空。
      “今天有很多的星子。”他听见屋里微弱的呼吸声,神情仿佛也恍惚起来,似乎就像从前一样,隔着屏风,偶尔闲谈几句,竟也是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又继续往下说,说六年里那些时光,但只几句,他便发现,原来他们之间,能说出口的,不过寥寥数语。
      许久,他才听见那一声,虚弱的应答,“我知道。”
      知道什么呢?知道萧沉桑不是我下手的知道这么多年卿云只是他的不甘心知道那日云妃进宫,温婉美人衣衫半褪,而他却莫名地赶去了未央宫
      段璃,你通通都不知道。
      呼吸声渐渐地微弱下去,他抚上心口,觉得那里似乎被一刀刀地剜着,绝望而冰冷,可是他无可奈何。段璃一生骄傲,怎能容许他人看见她最后的狼狈
      所以他只能听着屋子里的生命一点点,湮于尘埃,束手无策。
      第一缕晨曦照射在他惨白的脸上,他挣扎着站起来,背对着那静穆无声的寝殿,一步一步,缓缓离开。
      腰挺得极直,却无端生出脆弱的感觉。
      承渊六年,端慧帝后,殁。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见她一面。

      段璃死后,他终于开始着手清理段家的势力,云御史呈上了段家的种种恶行,条条在理,句句属实。
      抄家,定罪,流放。
      手段之狠厉,终于让朝臣真正见识了什么是杀伐果断,铁血手腕。
      在段清晖即将被发配至江北的时候,渊帝在未央宫召见了他。
      那架屏风依然还在,几枝青绿衬得水墨丹青都盈盈似水,一炉熏香袅袅青烟。
      “你非要求见朕,到底是为了什么”渊帝面色有些憔悴,却更加冷峻。
      段清晖正了身子,虽是阶下囚,形容却不卑微,“陛下可知阿璃为何而死”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渊帝仍是抑制不住地颤了颤,语气是极力控制的淡漠,“不是难产吗?”
      “不,她是……为了陛下啊!”段清晖似笑非笑,“她从小身子不好,幼年又被生母逼上死路,虽然得救,但这一生,是万万动不得内力的,否则身体每况愈下,药石罔顾。若非她执意去玉景关,又怎会如此”
      渊帝面色沉静,“朕不信。”
      段清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声音透着一股子戾气,“陛下以为凭什么得到那份关于我段家的罪行状凭云南佑那个老糊涂吗?若不是我段家出了这么个不孝女,怎么可能这么快一败涂地!”
      段请晖对这个妹妹,真是又恨又怜。即使是临终的时候,她依然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说,我知道,我是他清扫段家最大的阻碍,我的死,对他,对我,都是解脱。
      渊帝仍然一派沉稳,不为所动,却在段清晖被押解下去后,猛然咳嗽起来,越咳越急,直到积郁在心头的那一口热血喷了出来。
      温热的血液沾到正在焚烧的熏香,倏地晕出许多青烟,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这寥寥青烟里,渊帝似乎看到那个眉目沉静的女子,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知道不是他,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段璃……会成为他成就伟业最大的绊脚石。
      他们之间从来都容不下其他。
      所以她选择悄然无声地离开。
      她爱过他吗?他不知道。只是在很多年后,听到台上伶人温柔婉转地唱那一句,“美人情深,亦不寿……”
      他总是能想起,那个站在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情深不寿,慧极必夭,大抵如此。

      渊帝这一生,只有过一个帝后。
      他总是在半夜独自来到未央宫,点一盏灯,对着屏风,喃喃自语,语至一半,却悄然落泪而不自知。
      窗外夜色正好,疏落着几颗星子,一如往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章节汇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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