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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机不可失时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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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盾安安心心待在马厩里喂马,她力气虽小,但架不住勤劳认真,草料切得又细又好,一天一夜下来,工作成果也不容忽视,早起老厩丁背着手晃悠悠进来,愣了愣招手让还在井边提水的贺盾过去,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圈,怪道,“昨夜不是让你歇息了么?这一宿的折腾什么。”
草料切得足足的,水缸满的,院子打扫整理过,盆里拌好的粮草,足够今天早晚两顿的了。
老厩丁口里念叨着小子夜半三更不睡觉黑灯瞎火地瞎折腾,到底不会嫌弃个话不多又勤快的老实孩子,瞧面黄肌瘦的小孩看着他手里的野菜窝头眼睛发亮,乐了一声倒还生出两分慈爱之心,捏了捏手里的黑团子只觉硬得跟石头似的,心说没得崩坏这小子的牙,背着手看了贺盾两眼,说了句等着,一瘸一拐慢悠悠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就端了两个白面馒头。
老厩丁在院子里的矮桌旁坐下来,将瓷碗放在桌上,推到贺盾面前,眯眼笑道,“吃罢,给你的。”
是两个细面馒头,装在青色的瓷碗里,热气腾腾的冒着麦香,别说俘虏,大概士兵也不常有得吃。
吃什么对贺盾来说都没什么关碍,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她没有拒绝老厩丁的好意。
贺盾道了谢,飞快地去井边洗干净手,回来在桌边坐下,拿起个馒头细嚼慢咽吃起来,昨天米粒未进,又一夜未眠,她还打算一会儿出去找吃的呢。
贺盾吃得眉开眼笑,又朝老厩丁道谢,“谢谢爷爷。”
“吃个东西还忒多讲究。”老厩丁数落了贺盾一句,自己也就着清水吃了几口,“你吃了便自个找地靠一会儿,就这几匹马也没多少活,咱们皇上英明神武,不是北齐昏君那般嗜杀昏聩,你既然来了安心待着便是,该吃吃,该睡便睡,不用提心吊胆的。”
贺盾将口里的馒头嚼碎了咽下去,摇摇头老实道,“睡不着,做着活的时候精力集中,反倒好受些。”那日她只是立在下首看见宇文邕身上有紫气,并没有走近了接触到,是以那光怪陆离的梦魇又来了,她一夜未眠,工作到天亮,精神倒也不差,只等着再挨过两日,大军启程回长安,留宿歇脚的时候,她能给陛下牵牵马什么的,到时候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老厩丁看了贺盾一眼,哼了声道,“嫌住的差了?那你可知足罢,等大军开拔,路上可是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
贺盾摇头,“我自来就有这怪病,在哪都一样的,失眠。”
贺盾说着哈地笑了一声,“失眠可是太难受了,尤其成月成月的,老爷爷你是没试过……”
贺盾语气唏嘘,倒真像那么回事儿,老厩丁给逗笑了,手里没咬过的半边馒头撕下来递给她,摆手道,“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想头,多吃些,吃饱便能睡了。”
老厩丁说完也不再理会她,自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渣滓,面前遛马去了。
贺盾将这半块馒头收起来,她上辈子生活的地方吃穿用度皆可自取,再精致美味的饭食都不算什么,2全凭自己需要喜好,粮食在他们眼里就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可这里不一样,军营里粮食虽然不紧缺,但也不可浪费,贺盾在外流浪了两三月,饿晕过好几回,兵荒马乱的年代见惯了遍地饿殍,她对粮食就有个新的认知。
贺盾又舀了碗清水喝,只觉甘甜可口,吃饱喝足又有用不完的精力了。
睡是睡不好的,与其躺在那眼睛一睁一闭的浪费时间,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做,就是她手里没有医书,不然可以好好好研习一下,古医术博大精深,涨涨见识不说,看看能不能治好这身怪病也好。
贺盾跟出去找老厩丁,到前头便见老厩丁正与个士兵说话,是上次把她带去见宇文邕的那个汉人士兵,瞧见她出来就示意她赶紧过去。
“小子你跟我走,皇上要见你。”兵大哥语气态度还是一样豪爽直接。
贺盾朝老厩丁望望,老厩丁摆手示意她快跟着去莫要耽误,贺盾点点头,便跟着那个兵大哥走了。
营帐里很多人在,贺盾进去就有点晃神。
宇文邕英武非凡不消说,旁边一位武将高大俊挺深沉俊美,下首候着的李德林宽袍广袖儒雅之极,再加上杨广姿容秀美朗月清风。
这一营帐中年少小容貌气度皆是上乘,实在是养眼之极,或坐或立,跟会发光似的,蓬荜生辉。
后世也不乏俊男美女,因着科技的发展还更多,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这样的年代,是养不出这种风仪气度的,美的不在一个层次上。
看多了会头晕,贺盾叩首道,“二月见过皇上。”
营帐并不大,贺盾下意识看了眼宇文邕周身的紫气,她但凡能往前再近两步,接下来六七天,大概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朕还说北齐的小孩都成精了,原来是你这小娃。”宇文邕摆手让贺盾起来,笑道,“朕得公辅你有功,跟朕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贺盾看了看宇文邕,她也不缺吃穿,就是想跟在宇文邕身边,一来宇文邕本就是这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导者,他的任何举措贺盾都不想错过,二来若是能得皇帝庇佑,过上些安稳日子,就是锦上添花了。
能再次见到宇文邕是意外之喜,也是天降良机,机会难得,错过就不再有了。
贺盾先叩谢了圣恩,这才秉着呼吸比划道,“小奴仰慕皇上已久,皇上若不嫌弃,可否让小奴跟在身旁伺候皇上。”
贺盾说完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止了,心说虽然有些冒昧莽撞,但成不成总归试一试,成了好,不成她回去接着养马就行。
贺盾心里这么想,到底忍不住有些眼巴巴,就盼着能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总归是她这个壳子年纪小,又面黄肌瘦实在不具威胁力,一众人还真没往坏处想,几人听完都笑了起来。
李德林先一步上前拱手行礼,朝宇文邕笑道,“臣先前与二月有过几面之缘,那会儿正在晋阳逃亡,他本是个街上的小乞儿,碰巧给捞到温国公身边,这小孩虽是没什么文化礼仪,却心存向善,还请皇上勿怪他莽撞失言。”
李德林说完又看向贺盾,温声道,“ 二月你看看皇上身边的近侍,哪有你这么小的,再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时何海没能给你去势,也算你逃过一劫,眼下就不要走老路了,以后不若学点本事,将来再报效皇恩不迟。”
去势就是切丁丁的意思。
贺盾有些发窘,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何海就是抓她进宫的老宫人,那时候忙着逃命顾不得许多,何海后来病死了,她年纪小,没人搭理她,也就没人管她身上多块肉少块肉了,糊里糊涂混到了现在,性别当真成了个问题。
坦白女孩的身份也不行,宫里的宫女都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她这样的是决计不可能了。
其实能跟在武帝身边,当个太监也没啥,贺盾糊里糊涂的想,因着感激李德林为她一番考量谋划,便认真给他行了礼,道了谢。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会看不出贺盾心有失望,虽是知道他是年纪小不知事,但并不妨碍宇文邕觉得这小孩宁愿当个宦人也想跟着他,加之先前的帝王之气一说,真龙天子这个定论上就重重加了一笔,变得越发笃定真实了。
宇文邕心情大好,朝贺盾招手道,“你过来,走近些让朕看看。”
哈。
沐浴龙恩了。
贺盾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又离了点距离站定了,实在是她身上脏兮兮的味道不好闻,熏到偶像就不好了。
贺盾这副形态做派,若是个大人,指不定就是个谄臣模样,好在她壳子小,身份又低微,眼里的高兴激动和拘谨就显得特别真诚可信。
宇文邕仔细看了下贺盾的眉眼模样,乐道,“公辅言之有理,你真是太小了,小胳膊小腿的,来宫里伺候,还要旁的宫人照料你,不若学些拳脚功夫,先把身体练得壮实一些再说。”
宇文邕说着见小孩眼里是明晃晃的失望之色,朗笑出了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往贺盾左后侧一指,笑道,“朕给你指个好去处,你与阿摩年岁相当,去给他当个玩伴,短不了你吃穿不说,还可习文习武。”
她又不缺吃穿,习文习武她自己也可以学。
贺盾心里真有些失望,这大概是能跟在宇文邕身边唯一的机会了,还是没成。
宇文邕平日军务政务繁忙,让这小娃来见不过看在李德林的面子上随口一提,倒不想这小娃有些意思。
就是不知相面之术是真是假,比那名士来和又如何。
宇文邕看了眼杨家父子,点点贺盾,又接着笑道,“隋国公不凡,阿摩也不差,你跟着他们父子俩,将来定是能出息的。”
“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典。”
贺盾还没说话,李德林和那名深沉俊挺的武将先一步开口了。
“二月谢过皇上。”贺盾只得跪叩圣恩。
“杨广谢过皇伯父。”杨广也叩谢圣恩。
贺盾便也知道那名样貌非凡的武将是谁了,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
史书记载杨坚深沉大度,品貌不凡,目光威射,乃是人君仪表,果然不假。
这时候也不能东张西望,贺盾纵是再想多看一眼,宇文邕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玩,她也只能跟着杨广退下了。
杨广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少年肖其父,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深沉持重。
贺盾小跑着跟在旁边,跟了好一会儿跟得气喘,知道他不高兴,便有些踌躇,等四周没人了便问道,“公子,小奴回去养马了?”
皇帝赐下的东西都是恩德,纵是不喜,也不能明着问的,贺盾就有些瓮声瓮气。
杨广斜扫了贺盾一眼,他倒不是就缺这么个玩伴,只昨日他又是银钱又是差事收买过的人,方才一开口就求着去伺候皇帝,压根就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这件事他多少是盘算漏了。
杨广也不多言,只说了句跟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随军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杨勇又是太子的伴读,皇帝恩宠,几个小子就住同一处,杨广示意门口候着的近卫带贺盾去换身衣裳,自己先掀帘子进了里面。
满营帐都是药膏味,宇文赟和杨勇难兄难弟,正一左一右在榻上趴着,军医在处理伤口,这板子挨得不轻,两人时不时哀嚎几声,此起彼伏听着就让人想笑。
宇文赟见杨广进来,忙示意军医护卫都退下,“让阿摩给本王上药,你们都下去。”
营帐里便只剩下了他三人。
宇文赟几乎立时便露了原型,撑着要爬起来,脸色很不好,都有些扭曲狰狞了,半是疼的半是气的,“本王不过是去看一眼,就要把本王打成残废!大军得胜,旁的军士能大碗喝酒吃肉,凭什么本王要滴酒不沾!”
宇文赟越说越恨,口不择言,“说本王当不得太子要废了本王,老贼倒是当真废一个看看!”
杨广正净手,盆里的水被撩得哗啦啦响多少将太子殿下的话掩盖了一些,心里只道一国储君身在军中不以身作则不说,反倒想着亵玩亡国之女,皇伯父治军严格,偏要往刀口上撞,吃板子也是意料之中。
照着以往的惯例,若不是顾念着儿子北上出征攻打吐谷浑,皇帝下手只怕更狠……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广心里想着,回到榻边拿了药膏,一边听吩咐给宇文赟擦药,一边朝营帐门边抬了抬下颌,示意大家都往外看一看。
旁边杨勇也生怕太子再说出些什么浑话,忙急急道,“哎哟我的太子爷,您快躺好罢,五日后便要启程往西北去,路途遥远艰辛,得乘现在养好伤才是。”
宇文赟顺着杨广的视线瞥去,营帐上人影晃动,知道有侍从走狗候在外面监听,手捏着床沿松了紧,紧了又松,眼里畏惧和憎恨来来回回,憋得俊面青青红红,终是深吸了口气,只摆手平声道,“军纪不可犯,先前的事是本王不对,这点伤不妨事,吐谷浑不安分,是要给他们点教训。”
贺盾洗漱好了在外面求见,军营里就找不出她这么小号的衣衫来,拿一个士兵的衣衫改了下好歹能上身,头发梳起来扎好,穿戴好就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小侍从了。
这具身体和贺盾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现下纵是有些面黄肌瘦眼圈青黑,但还能看出些精致灵秀来,甭说是没见过贺盾的宇文赟和杨勇,便是杨广,也得感慨一句人要衣装马要鞍,豆丁俘虏收拾收拾也能见人了。
宇文赟气憋回心里,有外人在,哪怕只是个下人,也得做出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阿摩这是谁?”
杨广洗干净手,示意贺盾来上药,“皇伯父赐给我的玩伴,原先是华林苑里的俘虏,皇伯父让他以后跟着我一起读书习武的。”
听是父皇赐的人,宇文赟当下便失去了兴致,不过这么躺着实在有些无聊,见小孩手脚麻利上药动作熟练,便闲聊了两句,权当打发时间,“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哪儿的?”
“小奴叫二月,今年九岁了,家住在浊河边。”贺盾一一答了,浊河就是黄河,上岸后为了搞清楚身体的怪病,贺盾很是找了些医师大夫,她也没有医药费,多半都是免费打杂做活来当医资,一来二去也学了不少东西,晋阳兵荒马乱,包扎伤口贺盾是熟能生巧。
“有点疼,太子忍一忍,背上淤血散开好得才快。”
贺盾用药膏给宇文赟揉背上的伤,这白玉的背上斑驳的一片,旧伤添新痕。
宇文赟面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只抽了口气,朝贺盾摆摆手道,“无碍,这点疼本王还受得。”
“方才你说你几岁?”宇文赟说着扭头看了贺盾一眼,诧异地问。
贺盾答了,“九岁。”
杨广是不信,杨勇觉得十分稀奇,扭头看了贺盾一眼,再看看旁边不足八岁的杨广,顿时乐了,“小子,你莫不是骗人的罢,照年纪我们阿摩要叫你哥了!你看你像么?”
按年纪也不是叫哥,该叫姐了。
不过她哪敢,贺盾摇头,“我甚少说谎。”年龄约莫是真的,因为当时船上的二姐说了句别怪姐姐,让你活到八岁已经是仁至义尽诸如此类。
听口音大概是南方人,二月的姐姐身量也不高,她这一年来吃穿不齐,长不高也正常。
杨勇乐了一声,让自家二弟一边去,招手让贺盾也去伺候伺候他,随在军中历练,宇文邕不让带侍从,现下能有个支使的人,宇文赟和杨勇都觉不错,闲聊两句便开始支使贺盾做这做那,气也顺了许多。
杨广自个在窗边的案几前看书习文,营帐里倒是难得安然。
贺盾忙进忙出,这两位贵公子被揍得爬不起来也不消停,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按摩,好在贺盾手脚利索,还能支应个全乎。
期间宇文邕来过一次,宇文赟真心悔过的模样拿放大镜都不定挑得出错,当时手边还放了本兵书国策,宇文邕大概以为孺子可教,叮嘱两句要好学上进,又让杨广多骑马射箭,少学些靡靡之音,等两人皆点头应下,这才神色缓和地走了。
没再出言历喝,想来是满意的。
宇文邕走了以后,宇文赟想让贺盾去给他寻点酒来来喝,贺盾劝说伤口会出脓腐烂,还会沾染上酒气,宇文赟这才精神怏怏地作罢,让贺盾接着给他捶腿了。
这一整天下来,饶是贺盾也累了个半死。
她也看得分明,宇文邕一生英明神武的风评,要栽在儿子上头了。
宇文邕防得再严,也没挡住宇文赟走向昏君纨绔的脚步。
棍棒打得多了,宇文赟惧怕父皇君威,文武学识没上去,但表演能力修炼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这么教育孩子是不对的。
贺盾伺候着宇文赟和杨勇睡下,在营帐边的角落里找了个地靠坐下来。
宇文赟这情形当真算不得什么,如果现在给宇文赟一个机会并且能成功,他会非常愿意干掉自己的父亲亲自登上皇位的。
朝臣们不会意外,只怕就连宇文邕自己,大概也不会太惊奇。
哪个朝代的当权者坐在这个位置都得看好自己的脑袋,但没有一个朝代像南北朝这样战战兢兢的,身边没有可信的人,兄弟叔侄,妻子儿子,权臣贵戚,权利更迭迅速,流血政变太过频繁,唯权利论蔓延了百年之久,根深蒂固,篡权夺位是家常便饭,亲情伦理道德伦常算不得什么,实力权利才是王道。
宇文邕宇文赟这样的才是常态,时代就是这个时代。
贺盾在旁看了一整天,知道这只是儒家忠孝尊卑体系崩盘以后,政治野蛮化社会粗鄙化的一个小缩影,并不足为奇,孔子和儒家绝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习以为常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没有这些忠孝尊卑伦理,整个社会都乱套了。
但总归会有人将这些都一一重新整合起来。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偏头看了眼烛光下陛下认真专注的侧脸,又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来,拿了两盏油灯放到他面前,好让光线亮一些。
是佛经,外面书皮上大刺刺写着孙子兵法四个字。
贺盾莞尔,宇文邕搞了灭佛运动,佛经这等书籍,只好偷梁换柱地挑灯夜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