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远阔》华玫

8、帝王心机

　　丁度没想到萧子敬竟敢公然驳他的面子，忿忿然地刚要开口，只听到萧子敬接着说，“不如这样，朕下道谕旨，命宁朔将军在城西校场立擂两日。两日之内，若无人能胜宁朔将军，朕便让宁朔将军作讨虏先锋。如此，既可塞绝蜚语，亦能保全卿之佳誉。卿以为如何？”

　　丁度连运了两口气，想要说点反驳的话——他跋扈惯了，以至跋扈出了惯性——要他放弃自己的主张接受别人的观点，基本等同于太阳打西边出来。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萧子敬的提议，不过转念又一想，他认为萧子敬的提议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他丁度是个要脸之人，起码在人前，他是要脸的。

　　打擂就打擂，他对儿子的能耐有信心。漫说立擂两天，就是立二十天，两个月，也没人能打得过他的宝贝儿子。冷不防，褚灵宾的影子从他的脑海深处蹦出来。哼！贱婢！他忿忿地想，便宜了你，昨天要是我五儿出马，焉有你的小命在！

　　想到这，丁度高声回复萧子敬，“臣无异议。”

　　萧子敬趁热打铁，“好！传朕旨意，明日于城西校场立擂。两日内，有胜宁朔将军者，立封讨虏先锋。两日后，若无人胜出，则加封宁朔将军为讨虏先锋。”说到此处，萧子敬话锋一转，“度支尚书何在？”

　　度支尚书连忙出班，“臣在。”

　　萧子敬威严道，“朕命你在两日内，筹集好本次出征马草军粮，不得有误。”

　　度支尚书躬身垂首，“遵旨。”

　　在此之后，又有几个大臣奏事，跟瑞瑞虏入寇相比，全不算大事。退朝之后，萧子敬命吴兴叫住赵太尉，将赵太尉引到太极殿偏殿又秘谈了一番，这才回后宫。

　　丁度一下朝就急匆匆地往家赶。他没忘向太后告状的事，不过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告状的事不急于一时，早晚要告。当务之急，是回家跟儿子商量打擂的事。

　　儿子若是当了先锋，在战场上立上几功，还朝之后，赏赐能少得了？当然了，他家不缺钱花，不过钱多了也不咬手，多多益善！再说，赏赐事少，脸面事大。儿子要是得了战功，官职铁定还得往上升！到时候让满朝文武看看，他丁度的儿子，不靠老子，照样高官厚禄！

　　至于说战场上刀箭无情，他倒不怕，他对儿子的本事有信心。再说了，打不过就跑呗，这是他为将多年一贯的宗旨，而且，他在每个儿子幼年的时候，就将这一宗旨灌输给了他们。

　　丁度忙，萧子敬也没闲着，跟赵太尉秘谈完，他把吴兴叫过来，凑到吴兴的耳边，嘁嘁喳喳地吩咐了一番。吴兴边听边点头，“明白，小臣明白。”

　　这天晌午过后，阳里的大街小巷出现了许多打擂的布告和差役。差役们人手一面明晃晃的黄铜锣，走街串巷，扯着嗓子，边敲边喊，“明日辰时，宁朔将军在城西校场立擂，为期两日，打败宁朔将军者，立封讨瑞瑞虏先锋！不论出身，不论年龄！”

　　说也奇怪，别处的锣声和喊声一遍就歇，唯独褚府门外，锣声、喊声隔一会儿敲一阵，隔一会儿喊一遍。仿佛生怕褚府里的人听不见——围着褚府转圈敲，转圈喊——前门、后门、角门，都给你敲到、喊到。

　　褚府里的人，上至褚夫人、褚灵宾，下至丫头、仆妇、家丁家将，全都听见了。

　　褚灵宾住的小院里，陈兰端着一个托盘从院外进来，来到一棵枣树下，树下放着一个石桌，围着石桌摆着三个石礅。陈兰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托盘里放着一只矮胖的豆绿瓷壶和一只同色的瓷盏。她随即拿起瓷壶，倒了一盏饮物，向在院中舞弄长刀的褚灵宾走去，“小姐，歇会儿吧。”

　　褚灵宾仿佛没听到，又舞了几式，末了一个漂亮转身，刀锋稳稳停在了陈兰的咽喉前，只要向前再进一寸，陈兰性命休矣！

　　陈兰对这一招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害怕，“小姐，喝点青梅露吧。”天热，小姐练武身上热，喝点加了百花蜜的青梅露，酸中带甜，甜中带酸，解渴又解暑。

　　褚灵宾收了刀，放回兵器架，接过陈兰手中的瓷盏，走到石桌前坐下，大口喝了起来，很快一盏喝尽，“再倒一盏。”褚灵宾将瓷盏递到陈兰面前，陈兰连忙抄起瓷壶，又给褚灵宾倒了一盏。

　　就在这时，“当当”，院外响起两声宏亮的锣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极大的嗓门，“明日辰时，宁朔将军在城西校场立擂……”

　　陈兰皱起了眉毛，“真奇怪，这些差官是没地方去了，喊个没完？”沉默片刻，她压低了声音抱怨，“谁爱去谁去！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为了大齐，命都搭进去了，功劳没有，落了一身罪过！”

　　褚灵宾没说话，一口口呷着盏中的青梅露，若有所思。

　　吃过晚饭，褚灵宾去小厩找陆澄。一整天，除了早上去母亲的院子给母亲请安，她全天呆在自己的小院里，读书、练字、习武。陆澄没来找她，她也没去找陆澄。一天之中，她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越来越烦。

　　褚灵宾到小厩的时候，陆澄正给墨麒麟刷毛。经过昨晚事件，二人再见面，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除了尴尬，还有点羞涩，羞涩里还带了点甜蜜。总之，情绪很复杂。

　　听到褚灵宾的脚步声，陆澄刷毛的手先是一停，紧接着又恢复了刷毛的动作。随着褚灵宾的走近，他的心跳逐步加快，脸和耳朵也越来越热。

　　褚灵宾在陆澄身边停下，心里也是怦怦乱跳，她故作轻松没话找话，“刷毛呢？”

　　陆澄盯着墨麒麟的脊背，应了一声，“嗯。”音量堪比蚊子哼哼。
　　“吃饭了吗？”
　　陆澄继续盯着墨麒麟的脊背蚊子哼，“吃了。”
　　“我昨天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

　　陆澄的手停了下来，眼睛还盯着墨麒麟的脊背看。褚灵宾等着他的答复，陆澄静默不语。褚灵宾有点生气，“黑麒麟这么好看呢？”

　　话音刚落，陆澄垂下了眼，然而还是不看她。褚灵宾恨铁不成钢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一把扭过陆澄的脸面对自己，“再问你一遍，想好了吗？”

　　陆澄抬起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马上垂下眼，“我配不上小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褚灵宾恨不得咬陆澄一口。

　　陆澄愣了，微愣过后，困惑地抬起了眼，褚灵宾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出下面的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必有峥嵘之日。”这是她在书上看到的，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当时她就感到，有一天，她会对陆澄说出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褚灵宾没有马上再说别的话，陆澄还是盯着她看一语不发，不过眼睛却不住地眨了又眨，长密的睫毛扇了又扇。

　　待陆澄的睫毛扇到了一定程度，褚灵宾又开了口，“陆澄，”她的声音很轻，不过足够陆澄听清楚，“你想当一辈子家将吗？你说配不上我，如果你像我爹和我两个哥哥一样，有了功名，有了官职，你还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吗？”

　　陆澄的眼不眨了，他定定地看着褚灵宾，等着下文。褚灵宾接着道，“今天，你听到院外的喊声了吧？”

　　陆澄点头，带着点傻相，“听到了。”

　　褚灵宾仰望着陆澄英俊得难以形容的脸，“我想去打擂，打赢了，我就能当先锋，就能带着你去前敌。咱们努力杀敌，干好了一举三得！”她忽然歪头调皮地笑，“想不想知道怎么个一举三得？”

　　陆澄乖乖点头，“想。”

　　“第一，我们能驱逐瑞瑞虏，保境安民。第二，我能见到当今圣上，力求他为我爹和我两个哥哥平反。第三，你会因为军功受到封赏，有了身份，你就配得上我了。”她紧接着又说，“我一点不在乎你有没有军功，你有没有身份。要不是我娘身体不好，离不开阳城的医馆，我真想劝我娘搬到深山老林去，就咱们三个，谁也不带。盖一座小房子，围一个小院子，养几只鸡，两条狗。”她像是忽然恼了，不轻不重地照着陆澄的肩膀捶了一拳，“我是女子，什么都要我说，要我跟你表白，好像我脸皮有多厚。不愿意拉倒，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刚说这句话的时候，褚灵宾还不怎么生气，及至说完了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她忽然就真的生气了，转身就要走。在她转身的下一刹，第一步还没迈出去，一只大手骤然向前，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听到了陆澄低低的声音，“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哼！”褚灵宾重重一哼，不回身，嘴撅得比天高。她一哼，墨麒麟跟着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脑袋。

　　“小姐……”
　　“哼！！”
　　墨麒麟又打个响鼻，晃了晃脑袋。
　　片刻沉默，“阿珊。”
　　不哼了，竖起耳朵，静等下文。

　　陆澄张了张嘴，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两个字，终在这一刻脱口而出，“阿珊。”他低低的声音里带着羞涩、胆怯与小心翼翼。

　　撅起的嘴瞬间落了下去，然后向上挑去，挤得眼睛眯了起来，碎玉般的牙齿露了出来，褚灵宾“唰”地转过身，在马厩昏暗的光线中，目光灼灼地望着陆澄，“你叫我什么？”

　　陆澄的脸热得能摊煎饼，他斜开目光，害羞得不敢和褚灵宾对视。

　　“哼！”褚灵宾的嘴又撅了起来，作势又要转身。

　　陆澄吓得另一只手抓住了褚灵宾的另一只手，“阿珊！”这回的声音比上次大了些。

　　褚灵宾歪着头打量着他，“你可真奇怪，论武功，我敢说全天下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丁老贼的儿子你也敢打，怎么让你叫一声我的小名，像要了你的命。”

　　陆澄红着脸不说话。

　　他不说话，褚灵宾也不说话了，像欣赏一副名画一样，细细地欣赏着陆澄的五官。陆澄生得真是好，眉毛、眼睛、鼻子、嘴，无一不好，又美又精致，人又正直，对她好，对她家好。这么美好的男人，让她遇着了，真是天大的造化！

　　“明天，跟我去打擂，要是我打不过他，你上。”褚灵宾忽然道。
　　“啊？”陆澄愕然抬眼，看着褚灵宾的表情略带傻相。

　　第二天，褚灵宾起了个大早，不动声色地陪她娘用过早饭，回到自己的房中换上男装，梳了个男式发髻，浑身上下收拾利索，然后，她转出寝室，迈步来到房门前，想要拉开房门去找陆澄。手在房门上拉了拉，她发现，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