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速之客 ...
-
翠微山上，万灵庵内，多少姑娘落下的发被笤帚扫成一堆，放到大香炉里，和着香一起烧。岁月流逝，久到万灵庵都破败，某天，香灰和着青丝灰烬里，缓缓凝出了一位长发逶地的女子，这，就是长流上仙的来处。青丝作骨，星斗为食，长流之名，万古永生。
长流一觉醒来，翠微山上已经晚霞肆虐。翠微山上灵力浓郁，一草一木皆可成妖，只看有无缘法。只是和长流交好的却寥寥无几，自从青萝死于天劫，长流便再也没有从睡梦中被叫醒了。
之所以还守在翠微山上，只是因为青萝想让她等一个人。
萧及春。
长流当时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人的，不过青萝喜欢，于是长流依旧任萧及春在翠微山挖挖凿凿，而没有把他卷起来抛下山崖。
以前，长流和青萝是住在青萝的本体缠成的窝里。不过现在么，腐草为萤，等晚霞歇落，缓缓升起的，大约也可算作是托青萝之身而生的生灵吧。
当年，萧及春也是靠了这些，讨到青萝为她自己保存着的最后一丝欢心。从那以后，青萝便再也没有留半分后路给她自己。长流至今想不通，她也曾和青萝看过无数次萤火漫天，为何青萝就甘心因为这而失了魂丢了心？
长流已然忘记萧及春是为什么来到翠微山上的，她的记性从来不是太好，翠微山不算大，和各路山妖鬼怪错身而过的机会那么多，这么些年来长流也不过记得青萝一人而已。
不过，和青萝沾边的大约还是记得一点，萧及春他是挖什么来着？长流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等回过神来已是星斗满天。
这正是对长流最好的时辰，充裕的星光让长流整个人都舒展了，身体又轻盈了一分，脚跟已经离地，仿佛即刻便要飞升而去。山里的精精怪怪此刻都出来了，啸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怪近长流身。它们天生惧怕长流身上的气息，只有青萝例外。
青萝，怕是要失望了吧？这些日子以来，长流就有了预感，青萝，恐怕会和自己听过她讲的那些故事里一样，苦守渡口良人却迎娶贵门金枝，勤俭持家丈夫于花楼挥金如土，虽然青萝讲的，都是状元郎与公主的天作之合，多情子与花魁的风流韵事。
无趣啊无趣，没有了青萝，长流只能一日复一日的沉睡。
不过，快了。长流已经可以推算出一些端倪，最多不过今年雪落之前必有结局。长流的卜算之术，说起来，还是从青萝那搜刮来的，从那一堆艳红的书里找出一本正经的真不容易，结果自开始以来的卜算，统统都用到了青萝身上。如今，已能够窥测一年以内将要发生的事。
长流唯一的遗憾是，当她已经可以卜出萧及春就是青萝的劫难之时，青萝已经再难脱身。
萧及春，该死！
秋风起时，长流的发又长了一寸，但是青萝留下来的棋局依旧没有被她破掉。
秋末，有一女子独抱骨坛进了翠微山，素衣缟花，泪痕犹在，一路唤着“青萝姑娘”。山里已久不闻人气，精怪们纷纷蠢蠢欲动。
长流是被吵醒的，犹以雀妖最为聒噪，叽叽喳喳的跟着重复：“青萝姑娘。青萝姑娘。青萝姑娘。”长流抬手直接封了它的嘴，略一思考，便变成了青萝的样子，跟过去多少年一样，绿衣黄里，淡抹黛妆。
女子抱着骨坛盈盈跪在以青萝身出现的长流面前，梨花带雨：“青萝姑娘，王爷无一日不念着姑娘，临死前令如沁将骨灰送还姑娘。求姑娘心慈，如沁只愿能葬于王爷之侧，再无他求。如沁求求你。”
长流看着女子跪在地上哭泣述说，直至听到她的请求，方才移开眼，随手摘了身旁的一片叶子在手上摩挲：“既是送还，他便归我，要你何用？”这个叫如沁的女子竟敢独身进山，可见也是抱了心的，可惜了，这世上若没有青萝，她连女子都分不清，怎会怜惜？
如沁的唇被她咬白了：“……陪葬！”长流便笑弯了眼，流转间依稀有了当年青萝的神色：“以何名分？”但愿她说出的话，不要让自己找到撒气的借口。
这一次，如沁托着骨坛的手，几乎要在那光滑的坛子上留下几道印痕：“……王爷宠妾。”低低的声音。
妾？既是宠的，那便不止一个了。可当年，萧及春是许了青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妾为玩物，不作伴侣，算是兑现诺言？长流收了笑，狠狠的拿手指揉碎了树叶，绿色的汁水沾在葱白的指上。人死万事皆空，他萧及春可以安安分分的去做他的无事鬼，一忘皆空，转世投胎，可怜她的青萝，被天雷劈中，再无二世。
“当初他与我约定，许我一世，未赴约而娶妻纳妾，便视他无信，对无信之人，我为何要守信？你拿回去，不然，便是你将他葬在此地，我也是要唤来山精野魂，使他入土不宁的！”长流说得激愤，到最后竟学了那山上最为凶猛的野兽，龇着牙威胁敌人。
长流在替青萝生气。青萝在时，从来不会生气，被长流闹得狠了，就拿手指敲敲长流的脑袋，也是轻轻柔柔的，不肯下大力，怕她疼。
如沁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王爷口中温婉和顺的青萝姑娘会说出这般话来。
“我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长流实在忍不住，一扬袖，击碎了骨灰坛。如沁目龇欲裂，失声叫道：“王爷！姑娘，你好狠的心呐……纵使王爷娶妾生子，阖府谁人不知，正妃之位是为姑娘留着的？十几年来，王爷不曾挂心过旁人，醉过的每一回，念叨的都是青萝姑娘。姑娘再怎样怨恨，死者为大，也不该让王爷无处可归……”
说到最后，如沁几乎要倒下，一手托着只剩碎掉的骨灰坛底，一手勉力收拢着剩下的骨灰，浑身颤抖。
长流反倒笑了，对着如沁来时的那条长路朗声道：“萧及春，你都在我面前了，怎么不自己说？”
如沁身后，蓦然出现了一列黑衣人，当中的那位刚过不惑，眉宇间却依旧隐约可见昔日的纨绔公子样。萧及春叹息着说：“青萝，本王的确思念你，想着你若知晓我身死，也许会消些怨怒，我也好接你回府。”
说话间，死士们便依照萧及春的示意，把眼睛瞪得极大的如沁敲晕了拖下去。如沁说出口的其他话语或许都是萧及春授意下被欺骗的，当不得真，但是有一句她说对了，萧及春从不曾挂心旁人。
“青萝，许久不见，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以为，纵使你放我回去，依着你神通广大的本领，还是会悄悄在哪里瞧着我的。我开始染指各种女子，以为你吃醋了就会现身，原本是演戏，后来假戏真做。你还是不来。我撑到现在，身子撑不住啦。我想你是恨我，但总还留着点感情不是？不然，你早该把放我身上的法器拿走啦。一年又一年，你没有来，你的法器也没有被拿走。但是我实在等不了啦，我的身子不成了。我就散布了我去世的消息，希望你能来见见我。你还是没来。我想，你应该是恨极了我了，我让人送来骨灰，想着你也许会掉泪，然后我就会出现，笑你这么大年纪还哭，然后擦干你的眼泪，把你带回家。青萝，你好狠心，我再不来，只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啦。”
萧及春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还是跟从前一样，他是采药时失足跌下山崖，幸运被神仙娘娘救起的少年，他和神仙娘娘过了一段极为开心的日子，他甚至做了神仙娘娘的入幕之宾，娘娘将自己的法器送给他，让他回去救他的老父亲。只是他们分离之前发生分歧，像所有相恋的男女一样，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小到经过这么多年，萧及春都忘记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味记着，要青萝先低头。
神仙娘娘那么神通广大，如果他先示弱，会被她看不起的。
后来，就成了心魔。即使年岁渐长，颇通情爱，依旧难以释怀。现在，已不再年少的萧及春站在长流变成的青萝面前，似抱怨似委屈地诉说着这些年。好像从前青萝讲的故事结尾他不喜欢，非赖着让她改一个结尾，青萝拿手点点他头，就依着他了。
长流古怪而悲伤地看着他：“你是因为这些吗？因为这些所以你枉顾我说的话，要你早点回山里头？你就不奇怪，十几年了，你的身子都快撑不住了，我却还是这副姑娘的模样？”
萧及春忽然间呆呆的：“你是神仙娘娘，当然不会老。”
“不，”长流笑了起来。“那是因为，这是我最后见到青萝的样子。你是人，虽魂归九泉，却终究存有生机，可入轮回。但我的青萝，却是被天劫劈得魂飞魄散，三界六道，再无青萝。因为，她把护身法器送给了你，而你，因为赌气，没有按时回山。”
萧及春是不愿意把法器给长流的。他一直以为长流只是神仙娘娘的丫鬟。
长流不理睬萧及春的意愿，随手一抓，就将那枚小小的玉叶收到了手里，凌空而去。
后来，萧及春就拖着病体，在翠微山住了下来。至于住了多久，哪年死去的，长流也根本不会理睬。
萧及春不敢深入翠微山。没有了青萝给他的法器，人在山里举步维艰，处处都是精怪。然而最终，这些精怪没有伤害他。他是病死的，死士们将他埋葬在一处高坡，那里视野开阔，夏夜可以见到许多萤火虫。
长流将那枚玉叶攥在手里，再一次陷入了沉睡。这一次，她似乎不打算再醒来了。她还没有告诉过青萝，其实，她也愿意陪她的。那个崖爬藤化作的精怪青萝，多么难得，翠微山从未有藤蔓成精的先例。她是唯一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速之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