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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桃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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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偏有不识相的,搅得人晨起便不得安生。
“映儿,用过早膳没?来尝尝这个。”
流映嫌恶地拍掉伸来她嘴边的狐狸爪子,“周大人呢?”
“那杆竹子去衙门办差,让你我先到春溪客栈候着,他晚些过去。”
回客栈?这是哪儿的话?
狐狸爪子再次伸到她面前,爪子尖捏着的红枣粽子换成了白手帕。手帕上歪歪扭扭三个血字。
“潘巧巧?”
“亦即客栈潘掌柜。”狐狸抿唇轻笑,兴致甚佳,“你我需得小心护着,切莫让那楚楚可怜的人儿遭了什么不测才好。”
什么楚楚可怜,分明是这厮色心未泯。
流映耐着心头牢骚,只道,“此等重任便托付于兄台你了。”
狐狸挑眉,“你呢?”
她转身去问书童,“小哥,敢问县上可有桃花林?”
“桃花林?”书童挠挠头,寻思了会儿,才道,“有是有,不过……两年前一场大火,桃树尽被烧毁了。”
“烧毁了么……”看来确有古怪,“那林子在何处?”
“离城西半里地有条吒溪河,林子紧挨着河畔的鸭子潭。当初那花开得多美,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荒地。”
是不是只剩荒地,要亲眼见过才晓得。
流映打定主意到鸭子潭走一遭,抬脚往院外去。一只过分白净的爪子适时拦住了她。
月明夭一面慢条斯理地将爪子上粘着的糯米在她的衣袖上蹭干净,一面甜笑道。
“映儿,我有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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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狐狸嘴里怎么吐得出象牙。
月明夭的“好主意”竟然是捎上潘掌柜一道来鸭子潭查访,还美其名曰“不放心映儿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莫非担心她跑掉?她这点本事,碰见他那只狐狸鼻子,怕还没出秭归地界便被逮到。
流映郁郁地想,他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越过阴阳生死千山万水的阻隔,单为了来寻她的麻烦。
身侧的潘掌柜从下船起便一直如弱柳扶风般歪在月明夭身上,恨不能将手脚都变成柳条柳叶,死死地缠着他。他倒也乐得亲近,俏皮话层出不穷,逗得那女人娇笑连连。
再这么下去非长针眼不可。
流映默默加紧步伐,盼着快些到达,缩短这煎熬。脚下延伸的小径仿佛听懂她的心语,不多时便将三人引至一片开阔地。
“瞧瞧,这儿都烧成什么样子了!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看?公子不如随巧巧回舟中,喝喝茶,叙叙话……”
月明夭破天荒地没睬她,而是跟流映一道蹲下身,细细查看焦黑的地面。
“你看。”流映捻起一小撮土,向他示意。他也点点头。
潘掌柜不明就里,“土?土怎么了?”
“生长桃树的土是沙土,”流映好心应了一声,“若是野火将桃树烧尽,失去庇护的沙土易受雨水冲刷变得瘠薄。此处土壤却很肥沃。”
“寸草不生……上苍还真无情。”
公子又为何感慨?
潘掌柜仍不解,月明夭却没半点接话的意思。流映只得继续解释,“火烧过的土地易生杂草。再则这土肥沃,理该生出些物事。荒了这些年,多半是……”
跟一个不懂仙道的凡人,要怎样解说“天劫”这档子事?天降劫火,渡出只百年道行的桃妖。它能现人形,讲人语,有一颗人心般精巧的妖灵,看上去跟人并无二致。
但它毕竟不是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心下默念这禁条,甫一抬眼,正撞进月明夭探询的眸光中,只好匆忙别过脸。
而他忽然揽过身旁满脸疑惑的女子。随之响起的嗓音,轻蔑与甜蜜调和得刚好,“土而已,没甚好看。巧巧,我这便陪你去喝茶叙话。”
兰棹轻飏,倏忽已过重山。西沉的暮霭将远处河面染下一片亮鳞。归家的飞鸟在空中划出柔美弧线,时而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周遭宁静安详。
流映坐在船尾,望着如画美景出神。昆仑固然是人间仙境,但下了山才知晓天地之辽阔。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各有各的灵秀,各有各的风致。倘若不是心中有记挂的人和事,真想就这样四方游历,自由自在。
是不是身为人,总要有这许多牵绊?功名利禄,亲友挚爱,时时刻刻捆住手脚。
如此,倒要羡慕那些妖,无拘无束,率性而为。不必承诺,不必付出,不去期望也不觉得感伤。
她之前对妖并没多少实质印象。除去藏经阁冷冰冰的书卷,大都是听师兄师姐讲的。少有的几个精彩故事,皆因老头子半道现身,听得虎头蛇尾。
昆仑山脚下的蜘蛛精,食人驱尸,令人厌恨。立在船头悠然赏景的月明夭,心思同他素白的衣袂一般飘忽不定。秭归桃妖,又不知是何等角色。
一旁的潘掌柜摇摇晃晃站起身,向船头走去。流映只当她是坐乏了,去寻月明夭说话,也未留意。孰料她走着走着,一脚踩空,连尖叫也未来得及,径直摔入水中。
“月明夭!”流映心知不好,脱口而出。他亦听见落水声,抢至身侧。同在船尾的船夫吓得惊慌失措,丢了桨要跳水救人,干脆被他施了定身法定住。
流映急道,“你在这儿护好船家,我下去看看。”
“等等,”他按住她肩头,“当心有诈。”
事有蹊跷不假。河面寂然无波,并无挣扎痕迹,潘掌柜落水前步伐凌乱,又像被摄了魂。
可即便有诈,也等不起了。凡人之躯,再耽搁下去性命难保。
她心一横,猛地甩开他的手,纵身跃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迫不及待地涌上来。她捏了辟水诀,仍觉得透不过气。
记忆中朦朦胧胧,有那么一次落水经历,冰冷窒息的感觉至今想来仍像被掐住喉头。她因而学不会凫水,只辟水诀习得格外精湛。
可惜这诀挡得住水,却无法抵挡内心的恐惧。潜得越深,光线越昏暗,透明水液似倾倒的围墙,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她努力平复心神,在黑暗中找寻,许久,终于发现人影。
潘掌柜垂立于水中,数根青黑枝条将她捆住,俨然一座木牢。枝条仿似活物,随水轻缓漂动,伸展收缩,末端开出朵朵粉红色的花,鲜嫩明艳,柔美多姿。
此物定是那桃妖无疑。瞧这模样,更像是妖性失控,堕入了魔道。
水生木,须得以金相克。腰间素商剑感应到魔气,发出嗡嗡震鸣。流映执剑合十,催动真气,叫了一声“启”,复又摊开双手。
掌心银光流转,素商剑化出数十重细碎的剑影。剑影随心念而动,于桃枝间来回穿梭,不消一会儿便将木牢斩成块块碎片。
流映舒了口气,收剑入鞘,潜至潘掌柜身侧,拦腰抱住她。正欲上浮,忽觉背上一凉,有什么东西附了过来。
湿黏的感觉令人作呕。她闪身躲开,青黑枝条紧跟不舍,密密麻麻地攀上。一不留神,手脚皆被缠住,指尖脚腕传来阵阵酥麻。
她立刻意识到是妖毒,可为时已晚。
毒素蔓延,身体渐渐失去知觉,视线也变得模糊。
绵密黑暗中传来一点亮光,她不由自主地移步趋近。光线越发明亮,四周景象回归清晰。依旧是吒溪河的鸭子潭,依旧是停靠在岸边的一叶扁舟,连舟中女子的背影也同潘掌柜有三分相似。
但她心知是妖毒带来的幻觉。因着眼前灼灼其华的桃林,熊熊燃烧的烈火,更因怀抱女子的那人,青衫简净,目光淡然。
幻境忽又变幻,是周府正厅,周品卿端坐于厅内。方才的女子跪在堂下,拜了三拜,继而抬首。流映这才瞧清她的正脸,花容娇俏,妍姿艳质,端的是丽色过人。脸上挂着两滴清泪,又像是花瓣上的一点露水,只显得更加婉约柔弱。
只听这女子道,“奴家父母早亡,更无兄弟姊妹,何言归家?大人既救得奴家性命,便是再生父母,惟愿当牛做马,相随侍奉,万望大人成全!”
周品卿默了会儿,终于点点头。女子喜出望外,正待再拜,被他屈身扶起。扶好又赶忙松手,背转身,道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跟平素一般冷峻。流映却觉出,那冷峻里存着一丝认真。
女子的回答趋近无声,画面再次消融。此间街市繁华,熙来攘往,依稀是秭归的庙会。二人被人群冲散,各自焦急地寻觅着对方。女子偷施了法术,轻易地寻至近前,却未防着一旁见色起意的地痞。
下一个瞬间,她的手被轻轻牵过,护在身前的背影挺拔如松竹。她有些茫然地望向一袭青衣的年轻县令,在他关切的凝视中面颊微红,悄悄熄掉了指尖蕴藏杀意的绿光。
许多场景,在这一刻匆匆流过。她为灯下伏案熟睡的他披衣,她仰着脸赌气般地讨要一幅画,他离家访友,她倚门待归,数着一捧粉红花瓣翘首盼望……
温暖的,感伤的,好的坏的,所有的细节。仿似一场春雨里纷扬散落的桃花,在下个季节碾碎为微尘。
最终定格的,是某个夏日午后。匆忙靠岸的龙舟胡乱横在河湾里,半空降下的雨点砸得人冷痛。河心的女子怀抱着一个浑身湿透昏厥的妇人,足下绿光闪烁,竟能踏水飞行。围观民众惊呼议论,她如若惘闻,但于一人面前垂了首,嗫嚅道,“大人,你信我。”
而周品卿静默着,自袖中取出一张赤红的镇妖符。
她是妖,他是人。人妖殊途。
怎么会不懂呢?她怎会不懂。
可以转身就好了。可以转身,便可以走,可以离开可以抛弃可以忘记。
她却都不能够。
飘散的雨滴变成猩红的血雨。天际撕开一道狰狞裂痕,地动山摇,河水倒流,回忆中的景象开始支离破碎。
流映攥紧手中剑柄。幻境崩坏,意味着对方心魔发作,妖力减退,正是破敌良机。
她很想多看一阵子。想看到这故事的结尾,明白痴心的归宿,或是弄清什么难解的谜题。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陷在这里。
要救回潘掌柜。要再见到那死狐狸。要替师父拿到药。要平安地回到昆仑。
要活着。
她闭上眼,将剑锋比在手臂处,狠狠地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