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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91(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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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草木枯枝上慢慢积聚,某一瞬忽然不堪重负,“扑簌簌”落下。
这场雪下了一夜,蔺知柔静静地听了半夜。
自从得知东宫和韦家出事,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这桩大案震动朝野,自然也传到了终南别业。
柳云卿没有在得到消息后立即告诉徒弟,却也不曾刻意隐瞒,仿佛东宫与韦家人与她毫无瓜葛——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
蔺知柔离开东宫后便与众人断了联系,只和韦三郎偶尔书信往来,谈的都是诗赋,交情也很浅淡。
东宫之祸,蔺知柔早在两年前离开时便有预感,她只是没想到他们会从韦家下手,韦学士为人实在太正派。
但转念一想,太子为人谨慎,与他关系密切的也只有韦家——韦鸣不但是最有分量的宫臣,也是太子妃的父亲,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找不到罪名不要紧,可以罗织,可以构陷,没有公道可言。
权位之争向来是这样血淋淋的,本朝初封太子鲜有善终者,一旦涉及废立,必有一番腥风血雨,前头几位太子有同党,有臣僚支持,还能争上一争。今上防患于未然,步步为营地将储君的权力架空,因此太子连一争之力也没有。
这本是成王败寇的常态,只是这一回,那些抛下的头颅、洒下的热血,属于她曾经熟悉的人。
成天拉长着一张方脸不苟言笑的韦学士,会在她偶尔写出佳句时两眼放光,激动地原地踱步。不拘小节、任侠旷达的韦二郎,与她性情几乎是两个极端,却总是拉她一起饮酒,佯装喝醉逼她唱歌。腼腆羞涩、一板一眼的韦三郎,一谈起诗赋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只见过几回的太子妃韦芸,沉默寡言,貌不惊人,但有一双温柔灵动的眼睛。素未谋面却常听她们提起的韦夫人和韦大郎。
还有太子,目光犀利,心思敏锐,对她的薄情、野心和算计一清二楚。他曾问她若有一日柳云卿入朝为官,她会如何自处,她骗了他,他却并未戳穿,在她为自保离开时,仍旧温和地告诉她,他日进士科举若需举荐,可以来找他。
如今太子和太子妃死了,韦学士死了,韦夫人听说丈夫死讯,当晚便吊死在正堂横梁上,韦大郎从外任上押解回京,等待他的是弃市之刑,韦二郎和韦三郎流放岭南,即便侥幸活下来,这辈子恐怕再没有机会相见。
蔺知柔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但直到事情发生时,她才发现做不到。那些都是她曾经熟识的人,活生生的人。
还有韩渡,他如今被羁押在御史台,生死未卜。
你无能为力,蔺知柔告诉自己,你只是个平民,即便是钟鸣鼎食、高官厚禄的大人物,只要卷入这场风暴中,也不比一叶扁舟好多少,一家一族动辄倾覆。而她这样的人,脆弱得像庭中的枯叶,一旦卷入就会粉身碎骨。
你什么都做不了,她告诉自己,所以把这些人、这些事忘了,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们,从未认识过那个少年。
蔺知柔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可只要稍一松懈,便感到背后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她,令她芒刺在背。
她逼自己把目光钉在书卷上,然而常常对着书卷愣怔半晌,却连一行字都没读进去。
你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不但要生存下去,还要出人头地,不断往上爬,你一直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你在这里并非孑然一身,还有赵氏、蔺遥和蔺娴要照顾,他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可是那个身陷囹圄的少年,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她忽然收起书卷,用力向墙角掷去。
这股火来得莫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她用力搓了搓脸,在心里警告自己,管好你自己,别不自量力。
然后她站起身,从衣箱里扯出最好的一件冬袍换上,走出院子。
雪已停了,天空仍旧层云密布,东方微明,泛出瓷胎般的颜色。
蔺知柔走下廊庑,鹿皮六合靴踩在庭中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推开院门,拿起靠在门边的竹杖,向着柳云卿的院子走去。
这会儿还不到平常用早膳的时候,柳云卿已经起来了,正在煮茶,蔺知柔径直入了东轩,一股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柳云卿比一般人畏寒,房中碳火燃得旺,但他燃的是价比白银的香碳,没有烟气,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沉檀香,与茶釜上升腾起的缕缕茶香、碗中残药的清苦气、窗下的白梅香交融成冬季柳云卿身上特有的气味。
蔺知柔早到足足半个时辰,柳云卿见到她却并不意外,只是从书卷上抬起眼,淡淡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袍:“今日起得倒早,恐怕厨房还未备好朝食。”
蔺知柔行了个礼道:“弟子想下一趟山。”
柳云卿闻言沉吟不语,釜中茶汤沸涌,一蓬蓬的热气升起在两人之间,他的眼神在如烟似雾的水汽中看不分明,蔺知柔不自觉地掐住了手心。
良久,他终于道:“你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蔺知柔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平静地道一声“是”。
柳云卿隔着雾气凝睇她片刻,缓缓开口:“你若想去探视,我可以安排。”
蔺知柔不由诧异,她料想柳云卿不会阻拦她下山,但没想到他会主动帮她见韩渡——楚王和东宫从来都是一体的,太子有不臣之心,楚王也脱不了干系,这时候撇清还来不及,谁敢与他扯上关系?
即便柳云卿与刘侍郎交情匪浅,但他这位老师向来明哲保身,蔺知柔不认为他会冒险帮这个忙。
但他既然说能替她安排,那就一定能做到,但绝不像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蔺知柔按捺住亲眼确认韩渡是否安然无恙的渴望,摇摇头道:“多谢师父,不过弟子无需前去探视。”
她了解韩渡,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并不需要她自以为是的雪中送炭,他需要的不是几句苍白的安慰,也不是一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他能靠自己挺过这场风雪。
但他首先得活下来,活着走出牢狱。
这是一场赌博,他的性命是捏在别人手中的筹码。而她能做的,是去帮他增加一点点赢面。
柳云卿没料到她会一口拒绝,想了想,颔首道:“我命人备车。”
蔺知柔道:“弟子骑马便是。”
柳云卿蹙了蹙眉:“山道积了雪恐怕不好走。”
“弟子慢慢骑便是。”
柳云卿见她执意独自下山,便也不劝她,只道:“多加小心。”
顿了顿道:“用了朝食再走。”
蔺知柔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弟子还是即早启程,免得赶不及出城,请恕不能侍奉师父用膳。”
“无妨,”柳云卿递过一只茶碗,“饮碗热茶再走,暖暖身子。”
蔺知柔道了谢,接过来一饮而尽:“今日的茶很香。”
柳云卿浅浅一笑:“是今晨从梅蕊上收的雪水煮的。”
“难怪有股别样的香气,”蔺知柔一边说一边轻轻搁下茶杯,“可惜弟子牛嚼牡丹,可惜了师父的好茶。”
“无妨。”柳云卿抬眼,目光虚虚地落在窗纸上。
蔺知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映出疏落的梅影,一蓬雪落下,压弯的梅枝倏地弹起,轻轻晃动。
“才今岁第一场雪,往后有的是机会。”他收回目光,注视着她。
水雾散去,蔺知柔看到他眼神中有询问之意,仿佛在问她:“是不是?”
蔺知柔垂下眼帘,默默一礼,退了出去。
……
山路上积了雪不好走,蔺知柔小心地控着缰绳慢慢前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她大清早出发,到达城门口时已过午时。
她就近找了间食肆用了点饭食,便径直向安兴坊行去。
长公主府占了四分之一坊之地,乌头大门朝向大街,门前列戟,守卫森严,门上金铺金钉灼灼发亮。
蔺知柔在十来步外下马,抬头望了一眼,隐约可见门内重楼飞檐,气派几乎不减皇宫内苑。
她感到心跳开始变快,站在原地缓了缓,调匀呼吸,上前向阍人递上名刺。
阍人见她年小,一身白衣,以为是来行卷的学生,神色有些漫不经心,听她自称是柳十四郎的学生,却立即收起轻慢,将她请进门去,让她在屏门外稍歇,便急急忙忙进去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