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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一扇门,一扇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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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帐中,霍翕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田承宁。他还穿着平日里常穿的白色长袍。长袍里有没有包裹着血淋淋的伤口?
他见霍翕进来,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虽然他神色自若,仪态翩翩,可苍白的嘴唇和蜡黄的气色是骗不了人的。
霍翕忍着泪朝他笑了笑,两眼却只是盯着他胸口的那片衣襟,生怕从那纯白中渗出猩红色的血来。
乌鹿坐在最上一席上冷眼看着霍翕的神情。
帐中每一席下都铺着一张毛毡毯子,毯子上放着一张小几案。此刻座无虚席,唯一空着的位置在乌鹿身边。那该是单于夫人的位置,霍翕不愿去坐,只好干站在帐中。
田承宁看懂了她的心思,起身让开自己的位置,“霍姑娘这里来。”
“不劳田将军费心,夫人的位置我已留好了。”乌鹿脸上勾起一抹阴晴不定的笑。
霍翕径直走到田承宁身边坐下,全然不理会乌鹿。
对坐的吴真见状,尴尬地陪着笑,站起身对田承宁道:“田将军来我这儿坐吧。”
田承宁也不推脱,便坐在了吴真的位置上。吴真唯唯诺诺地立侍在乌鹿身旁。
“田将军此来,是为接回我夫人的?”乌鹿盯着田承宁,眼里的不友善已十分露骨。
田承宁道:“是为了接回公主。”
霍翕听着二人的对话,就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公主”与“夫人”两个称呼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是不情愿的。她只愿当个“霍姑娘”。
“你们无力护她周全,让贼人将她绑了去。我还能放心将她交给你们吗?大汉武士也太无用了。”
吴真又跳出来当个和事老,“单于您说得是,我们一行人护卫不周,罪无可赦。田将军虽是为了保护公主身受重伤,可仍旧不敌那贼人奸诈狡猾。幸得单于您路过及时,救下公主。这不可谓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啊。如此佳缘,流传千古都是断让人难以置信的佳话。”
“哦?田将军负伤了?”乌鹿说着,上下打量起田承宁来,“却不知伤在了哪里?”
田承宁不答。
吴真忙又补上:“伤在肩下,被我们发现时早已昏迷不醒,血流满地。但将军担心公主安危,今日硬撑着偏要亲自来。这不,不能骑马,还乘了车。”他说着,指了指帐外的马车。
霍翕只是听着,已浑身打起了颤。她不敢去想象田公子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可那冒着血腥味儿的场景却不请自来地钻进她的脑袋,钻疼了心。
乌鹿冷冷“哼”了一句,“将那两个贼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匈奴壮汉推着一只下面装有四只轮子的大笼子进来帐中。笼子里关着的正是童达希木与达瓦老人。
童达希木身上有些血污,达瓦老人衣衫倒还整洁干净。
和亲队伍中除了霍翕、田承宁以外,只有若合见过他们二人,好在若合今天并没有跟来。而匈奴人更是不识得他俩。
乌鹿起身,围着那笼子转了一圈。希木闭目坐在笼中,仿佛睡着了一般。
“田将军你看,可认识这两人?”
田承宁道:“不认识。”
“夫人呢?可认识这两人?”
听见“夫人”二字,霍翕将脸转向别处故意不去理他。
乌鹿本也就是故意要惹恼她,并不期望她会回答。可霍翕果然不答,他却仍是恼了。
眼尖的吴真见单于脸色不对,忙上前一步到笼子前,朝里问道:“你们究竟为何要劫走和翕公主?”
达瓦老人装作害怕地颤抖起来,“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和翕公主。那日躲避风暴时在山洞中相遇,只以为是有钱人的小姐,想着能劫走骗些钱财。”
吴真细细回想了片刻,躬身对单于道:“那日我们躲在山洞中时,的确是遇有一老一少两人。”
乌鹿点点头。他从身旁一张案几上拿起一碗酒,由笼子顶端倾倒在童达希木头上。
烈酒顺着他枯乱的头发滴上眉梢、鼻尖,像无奈的泪。童达希木伸出舌头舔了舔落在嘴边的酒,仍是闭着眼,冷冷地笑了笑。
“你们不是汉人。”
达瓦老人道:“不是汉人,是从西边来的。日子难过,来大汉营生。”
乌鹿指了指童达希木:“他是哑巴?”
“不,不是。我的孙儿汉语说得不好,不爱开口。”
达瓦老人蜷缩着身子,那形那色简直像是被堆在笼子里的干柴。
霍翕心疼他,便也不记得希木带走自己又伤田公子的过节了。她本就不是记仇的人。
乌鹿挥挥手,满脸不耐烦地道:“既然只是贪财,也无甚好问的了。带下去砍了脑袋放干血,丢在草原里喂了吧。”
霍翕吓了一跳,原来一个人在决定他人生死时可以这般草率无情。“你已经为了我砍了他人一条臂膀,难道还要再砍两颗人头吗?”
乌鹿狞笑一声,不去理她,挥挥手示意快将那笼子推出去。
“这些个血债可是都要算在我头上?你是让我死后魂魄不得安息吗?”
“你死后魂魄得不得安息与我何干?”乌鹿说话时看也不看霍翕一眼。
霍翕着急,牙一咬对乌鹿大声道:“我认识他们。”
童达希木半睁开眼看了看霍翕。他看见一张焦急又勇敢的小脸。他笑了笑,感到有些自豪。这才是他童达希木的妹妹。
而此刻田承宁心里却是失落的。他的希冀是霍姑娘能在自己的保护下柔软无忧得如一汪清泉,可如今这汪清泉在严寒中渐渐冻成了坚冰,冷冽而强硬。这总归是他的失败。
“你认识他们?”乌鹿语气咄咄地问。
霍翕点点头。
“那刚才为何装作不认识?”他不追究二人的身份,倒先诘责起霍翕的谎言。
“因为不愿让你知晓。”
“此刻为何又愿了?”
“因为你要杀他们。”
“他们是何人?”
乌鹿与霍翕的对话像两支青光森森的坚盾与利矛,矛盾相交,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响。
“是...\"霍翕还未编好答案。乌鹿的气焰却越压越近。
“是我的人。”田承宁突然开口道。
“是田将军的人?田将军你的人要劫公主?”
“不错,要劫公主。”田承宁答得理直气壮。
吴真再也按捺不住惊讶的尖利嗓音:“将军您可是在开玩笑?这种玩笑开不得啊!”
乌鹿冷笑一声:“田将军恐怕不是会开此等玩笑之人。”
吴真只得应和道:“不错,田将军不是儿戏之人。那么,将军您为何会派人劫公主?您身上的伤又是如何来的?”
霍翕看着田承宁,眼里盈盈转转的尽是悲伤。
“不能说。”田承宁将这扭扭捏捏的三个字说得堂堂正正。
乌鹿狠狠道:“必须说。”
“若单于一定要知道,在下只能对您一人说。”
乌鹿并不多思考便答应了,命帐子里所有人都出帐外候着。
霍翕问田承宁:“我也不能听吗?”
田承宁轻声道:“你放心便是。”
她只得跟着众人出了帐子。关希木与达瓦老人的笼子也被推了出来。笼子里的两人手无寸铁,因而也无人留下看守。一干人都围着帐子踱着步,恨不得贴在毡帐上听里面的动静。
霍翕悄悄挪到笼子边,眼泪忍不住地下坠,“达瓦师父,霍翕在这儿给您赔罪了。都是因为我才累得你们如此。”
达瓦爽然笑道:“公主不必如此。是我们要救您,心甘情愿的。”
霍翕哭了一会儿,擦了擦泪,瞟了童达希木一眼,见他仍是靠着笼子闭目不语,不禁低声道:“希木王子,虽然我怨你伤了田公子,可如今你落到这般田地总是因为我,我定会救你们出来的。”
童达希木好似睡着了一般,对霍翕的软言细语不理不睬。
达瓦老人笑道:“公主你也莫怨他,他终究是为了你与田公子着想才会下了狠手。我想他心里也是内疚的。”
想起田承宁的伤,霍翕又哭了起来,“王子你下手也太重了,田公子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要为了你苦苦与那残暴的单于周旋,你可对得起他?”
童达希木突然睁开了眼,他瞪着霍翕,眼里是怒是哀伤,“对得起他?他走险带我出长安,我拼死替他救你。两不亏欠。”
霍翕哭红了眼,埋怨道:“既是如此你为何突然变了挂,伤了田公子独自带我跑了?”
“公主,王子是一片好意,”达瓦老人长叹一声,“王子是不想牵连田公子,所以伤了他,好让同行之人以为公主是被贼人所劫,将军为了保护公主身负重伤。”
霍翕半信半疑,“他何苦这样用心良苦?他带走我,难道要我丢下田公子与他过一辈子吗?”她话中的弦外之音连自己都未曾发觉,只是她心中的童达希木是冷酷无情的,如何会有这样细腻的善心?
希木听了这话,只觉得胸口被堵上了巨石,竟有些无法呼吸。他在长安为质子时受了许多委屈,却从未有此时这般失落愤懑过。“我何苦这样用心良苦?不错,不该这样用心良苦。早知道你这丫头如此不知好歹,为了个汉人男子连亲人也不要,我还何苦提着脑袋一路跟到匈奴来!”
“王子!”达瓦老人皱着眉低声喊道,轻轻摇了摇头。
霍翕愣了愣,道:“为了汉人男子连亲人也不要?我...我没有不要爹爹,就算没有田公子我也不得不离开他。”
“公主你莫理他,胡言乱语呢。王子你也少说几句吧!”
可希木似乎铁了心要将堵塞胸口的愁闷一吐为快,“你爹爹?你道那霍太尉是你爹爹?你爹爹在楼兰国,正被汉人赶尽杀绝着!”
“楼兰?”霍翕的呼吸瞬时乱了节拍,“我爹爹在楼兰?你知道我爹爹是谁?”
希木却突然不语了,只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
霍翕看向达瓦老人。达瓦此刻已老泪纵横,泪光中埋藏着一生一世也说不尽道不完的苦楚。
“我爹爹是谁?”霍翕身子在颤,声音也在颤。
达瓦只是流泪,不回答。
“希木王子你告诉我,我爹爹是谁?他......还活着?”她慌张得连泪也不会流了。
希木睁开眼,深刻的轮廓隐没在前额的乱发中,让人看不清表情。“你爹他还活着,”他的声音像空谷里的风,“他是楼兰王。”
空谷的风吹进衣领,吹过耳畔,霍翕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你爹爹,也是楼兰王。”
希木点点头。
“你是,我哥哥?”
希木点点头。
“此话,当真?”
希木仍是点点头。达瓦老人也跟着点了点头。
“可我和你们长得不太一样。”
“你娘是汉人。”
霍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了一遍:“你是我......哥哥?”
“是。”他的声音还是如空谷的风,这风虽仍是冷冽,却不再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