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集贤宾 ...
-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旦闷介)
……
月初升。
弦桐这厢唱罢,不过片刻间弦月隐约又听有丝竹乐声缥缈飘过耳畔,她寻着那乐声听了会儿,忽而展颜朝弦桐笑道:“村头开戏了,今儿个唱哪出来着?”
“牡丹亭。”弦桐轻声答道。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
“本戏?”弦月从地上站起身,掸掸衣裙后随口问道。
“是。”
“嚯,那一时半会可完不了了。”弦月调侃道。
“是……”
弦月不关心自家事,弦桐却替她上着心。戏班里的人都知道过了今日便要离开这里,再回来却不知要何年何月,想来大概是为了这群朝夕相伴的质朴村民们,所以才自作主张的选了这一出吧。难得的整剧,恐怕要唱到半宿了。
“过去看看,有些日子没正经看戏,呵呵,戏词都要记不清了。”瞧着弦桐俯身拾起酒壶杯盏,弦月一边递过竹篮帮着收敛酒器一边送过去一方新纱,笑道:“这么黑的天,估计没人能看清你的惊世容颜,若是不喜就别戴了。”
听到这话弦桐正放酒壶的手一顿,待再抬起时,他轻声回道:“没事。”
“随你吧。”弦月将薄纱放进竹篮后便不再多言,既弄不懂他的想法,自然不好强求。
半空中丝竹弦音幽幽袅袅,弦桐微垂着头慢退一步跟在弦月身后。
寻上一处僻静的角落,静看戏台上虚妄的悲欢离合。
……
村口台子上的戏果真一唱便是半宿。
待戏散场,看着周围兴奋又疲惫的村民们一边抻着胳膊揉着腿一边有说有笑的走过,弦月仿佛后知后觉似的弯下腰捶了几下早已发麻的双腿。
“班主,戏台空了。”久未言语的弦桐忽而轻声道了一句。
人群散尽,优伶退台。
夜风撩动覆在面上的轻纱,弦桐抬起头遥遥望着对面不远处架子上高高的旧戏台,言语里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般深远。
“是呀,戏唱完了,自然空了。”弦月不解其意,便顺着话音儿接道。
“那……我能上去唱一段吗?”带着些许期盼,弦桐小声问道。
他知道弦月这个班主平素里的惫懒与随意,班里在外出戏时,点人向来是不把算班主在内,人齐了,便收拾行头回家。可除了班主,其实还有一人也从不算在内,这人,自是他弦桐。空有一副好嗓子与一身好皮囊,弦桐却从未在台上立过片刻,哪怕仅做个文堂,弦月也不许。
此时瞧着村民散了,班里人也走了,想着四下里再不会有什么外人,这才敢壮着胆子问上一回。
夜半里,小凉亭时常会传来清冽干净又喑哑曲转的念唱,弦桐心中所想,弦月何曾不知,只是……
她尴尬的搓搓手,嘿笑道:“下次吧,咱们班里又不缺堂会,总会有机……会的……”
到最后,弦月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片刻静默。
“是。”弦桐微一颔首。
没有固执的坚持,也没有激动的问责,好似方才那个心心念念想要登台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我们回去吧,”弦月垂着头,像是要埋进土里似的,“夜里真冷。”
“好。”
……
三日后的清晨,半山腰上。
弦月看着班里的人把最后一箱行头搬进停靠在山道边等候已久的马车里,朝着小白遥遥手:“小白,领着大家到各房再查一遍,咱们最近都不会再回来了,别落下什么东西。”
“是。”正在马车上接应的小白答应一声后,翻身跃下,点了几个人就往回走。
“呼,这次真的要走了啊。”最后望了一眼这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带着点点不舍,弦月低声嘟囔一句。旋即扭过头转身跳上马车,掀开车帘俯身坐了进去。
再怎么不舍,也要走呀。
“呃……”上一秒还略显忧伤的弦月,待看到这驾专为自己准备的马车里突兀多出个人来,忧伤瞬间化为无奈。
“你在这儿做什么,”瞧对方一副老神在在的洒脱模样,弦月问道,“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收拾东西?”
“我……没有东西要收拾。”
这人自然是弦桐,从不曾登过戏台的他,连盒水粉都没有,又何来收拾一说。
“……”弦月无言,谁让她光顾着招呼众人搬东西就把这事给忘了呢,无端的又惹了弦桐心事。
“车里是不是有些闷。”弦月伸手推开身侧的小窗,生硬的转换话题,“你那边的也打开吧,透透风。”
“嗯。”弦桐一手推窗,另一只手却从怀里取出一块轻纱熟练的覆在面上。
“……”弦桐讨厌戴面纱,这事弦月当然知道,所以,她好像一不小心又刺激到他了啊。
踌躇片刻,弦月心下一横,抬起手一把扯下那块遮挡着弦桐绝美容颜的碍事碎纱,随手往窗外一丢。在弦桐错愕的目光下,她强笑道:“进了城中,带着它反而惹人注意。”
“哦。”弦桐点点头。
其实无论戴与不戴,内里的缘由弦桐都不太明白。只不过,弦月说什么他好好听着就是了,因为他不想她不开心。
山间的风自窗外吹来,带着浓浓深秋的寒意。
两厢里无言,弦月侧着头往窗外望着。
山路旁高高低低的树木,叶子已微微泛黄,偶有秋风打着旋的掠过,便会带下几许残叶,然后飘飘扬扬的落在另一株树旁,等待着埋进一方泥土里。
叶子落了,林木间自会稀疏些许,清晨时分薄雾般的阳光便从这空隙里洒下。
忽然,弦月瞧见林间一片光影晃动。
“唔,好像……有人过来了?”她自语道。
“山下村子里的,”弦桐朝人影扫了一眼后起身走下马车,回头朝弦月道:“班主,我去看看?”
弦月见他人都已经下去了才想起来跟自己打招呼,又思及其他人此时皆未在此处,索性也没拦着,挥挥手便算是默许了。
半盏茶的功夫里,上前去询问的弦桐已走了回来。
“确然是山下村中的。”弦桐轻声道。
“唔……”话一出口,弦月稍带迟疑地停顿一下,复又问道:“那人,可说是因何而来吗?”
“说了,”弦桐说着还不忘回头瞧了来人一眼,然后转过身解释道:“他希望班主能带着村子里的孩童一起离开。”
“哈?”弦月先是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如何忽然提起这事了。”
弦月带着戏班生活在山上的这段时间里,不是没遇到过带着孩子来拜师学艺的,只是一来这唱戏卖艺到底不是什么光鲜的行当,因而当真前来寻师求艺之人不过寥寥,二来则是她这班里隐秘颇多,不便外人加入。
这会儿听了弦桐的回话,她心底不由得谨慎半分。
弦桐点点头,继续回道:“昨日夜里,山下的村子惨遭马匪洗劫,似是连过冬的粮食都被抢尽。”
“呵!马匪倒是会给我们找事。”弦月双眉微挑,嘲讽道。
“是,”弦桐随口答应一声,“只是这些村中孩童……”他踌躇片刻后似是欲言又止。
弦月却分明瞧见他眼底闪过一抹极淡的悲悯,转瞬即逝。
“罢了,”她摆摆手,先前那漠然戒备的模样顿时消失不见,反而满不在乎起来,“既然已求上门了,收便收吧。”
“是。”
小白带着戏班众人巡查完毕回来时,弦桐也已将得到弦月许可而陆续由父母带来的孩童们安置妥当。
待他在小白愕然的目光中一派泰然地跃上马车坐至弦月对面后,弦月伸手拍拍眼前呆愣愣的傻小白,嗤笑道:“时辰到了,小白快点驾车吧,我们要尽早赶到最近的城邑。”
“啊?”小白回过神,“哦。”
……
车马行过一日一夜。
马蹄声踏踏,车里,弦月微阖着双目斜倚厢壁一侧,正在悠然听弦桐唱曲。
忽然,她睁开眼。
示意弦桐停下声音,她抬手掀起车帘,“小白,停车!”
“吁~”
随着弦月车架止住,跟随在她身后的十几辆马车皆停了下来。
小白勒住缰绳,回首疑惑道:“班主,怎么了。”
“要下雪了。”
弦月抬首望向垂在车顶一角的那串小铜铃,风吹着铃铛一阵乱晃,发出凌乱错切的清脆叮铃。
空气中渐渐传来潮湿的味道。
只见天边墨云滚滚汇聚,浩浩汤汤如龙腾海啸,翻滚间隐有青色雷芒闪烁其中,眨眼便铺满了整片天空。
怒云狂啸,朔风呼号,鹅毛般的雪花裹挟着强劲风势顷刻间吞没天地。
白日骤而为夜。
弦月摊开手掌朝上,肆虐的雪花妖娆飘落在她掌心,刹那化为冰水,“瞧,这初冬的第一场雪倒是挺大的。”
转身取出一件绒衣披在肩上,弦月朝小白吩咐道:“叫大家注意安全。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土地庙,先过去避避风雪。”
“好。”
小白一引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前蹄猛踏,仿若有雷霆千钧之势,带着车上三人直奔向茫茫暴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