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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昔年已冷,现世薄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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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零星的人。夏屿把那个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画架推到画室的角落,木头摩擦地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使他们皱起眉头,有的只是抬头看了一下,有的连头都没抬,便没有人再去理会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
她踩着木杆攀上高高的凳子,扯上一张纸,稚嫩的手刚好握住一支2b铅笔。
冬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射出一格一格的光影,却在她的画板前面戛然而止。
她抬头凝视着窗外凛冽寒风中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不该属于她的忧愁在她的心底泛滥成灾。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又因何眉头深锁?
‘屿儿,对不起,爸爸实在太忙,没有时间教你画画。如果你真的想学画画,我送你去陆伯伯家,就是那个……’
在夏屿的记忆里,她父亲的眼里只有画画。她本以为如果这样说就可以让他多陪陪她,哪怕是多看看他,多说几句话,都已经足够。
她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就像是那幅戴珍珠耳环的的少女。
身为一流美院教授的父亲也不知是对女儿的哀怨无知无觉,还是看到了佯装作不知道,还是说出来那句刺骨的毒话。
她努力压制着泪水,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平淡语气回答‘哦,不用了。爸爸忙自己的吧,我去小区门口的画室就行。’
‘屿儿最乖了。’他难得的笑了笑。
夏屿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她从记事那天起,就没有见过妈妈。在她一次又一次无知的追问下,爸爸曾经告诉她她有妈妈,只是……
她一直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当然想不起她还有个女儿。偶尔在家的时候,一画画三天不出房门,懂事的她就烧烧饭,打扫打扫卫生。她觉得这样也很快乐,至少她看到爸爸。但这种快乐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校的画室,那个时候她就连爸爸都没有了。
那刻沉默忧郁的种子种在了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她轻轻的描绘着叶子的轮廓,用心感受它的每一寸细腻的纹理。她已经画它三天了。或许就是在等它坠落,它落了,她就再无可眷恋了。
对于绘画她有独特的天赋,从小就画什么像什么。或许那来自于她的父亲,只是那份对画画的痴爱,也遗传给了她。
只有提起笔画画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她的父亲,好像离他更近了。
最后的一片叶子,悄然无声的坠落了。那样的轻微,那样的落寞,落在这浮躁的世界,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溅不起。却是落在她静如死水的心里,咚的一声,扩散出层层涟漪。
不经意间手腕一用力,一声细微的闷响,笔断在了画面上,留下格格不入的刺眼痕迹。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树枝,无声的笑了。她已不用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夏屿耳边响起,打断了在绝望思绪中愈陷愈深的她。
夏屿眼前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那个女孩极其的平凡,五官端正,却绝对称不上漂亮。绝对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能留得下印象的那种。
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夏屿,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她这样看着一个陌生人得不礼貌。她的目光在画板上微微停顿,好像是为夏屿的叶所惊叹,又继续往下看,看到了夏屿手中断了的铅笔。
她二话不说的把自己顶铅笔递给了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孩。
夏屿迟疑了半响,终于在女孩期盼的目光下接过了笔。
‘我叫宋琼,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
阳光爬过窗棂,一格一格的涌到她的面前。空气中飘散的是零落的希望。不知何时,她已完全被笼罩在阳光之下。她长长的未经过打理的黑发,闪着淡淡的金黄色光泽。
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那个女孩就是她的阳光,她感觉到心里郁结的多年的冰封一点点的融化,刹那间,已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那条沉寂了无数时光的小河也缓缓地涌动了起来,上面波光粼粼的闪烁着新的希望。
早晨,她和她拿着一块画板,在早点摊前画着写生,生动的画面,引得路人围观。换来一套煎饼果子作为早餐。她们相视而笑,然后大口大口的吃着,嘴里满身煎饼却不闲着,还笑话着对方的吃相,一路走着笑着走到画室。
不是谁都有夏屿那样的天赋,但无可否认的是宋琼是真的热爱画画。
本来一个人极其专注的夏屿,再也无法把全部注意集中到她的画上,她画两笔就看看宋琼。看着她愁眉苦脸的,先打趣几句,然后就干起来本该是老师干的活--教起了画画。有的时候,宋琼实在转不过弯,夏屿就握住她手,带着她一起感受她眼中的线条。手不大,却有力而温暖。
她觉得,这可能是她现在以至今后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是一切的界限却永远无法以一个统一的方式去衡量。在处在其中的人眼里,它可能是极其短暂漫长,有时一瞬便是地老天荒,每一个节点都是一段绵长的幸福。但是如果立足于未来,立足于时光之上,才会觉得已经度过的时光,无论孤寂悲哀还是欢欣喜悦,无论有她或无她,都极其的微不足道。过往已经失去,未来不可揣测。
窗外的那棵树,叶落又叶生。时光的痕迹一点点的冒出枝头,一点点的繁茂旺盛,一点点的随风飘零,又一点点的掩入白雪。然后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她们彼此就是对方最熟悉度模特,甚至连每一绺头发的走向的一清二楚。画纸一张张的更迭着,宋琼画上的夏屿,拔高了个子,长长了头发,小时候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一点点的削尖了。而夏屿画上的宋琼,却和她第一次见到的她没有太大差别,唯一的区别在于夏屿日益娴熟的已完全褪去稚气的绘画技巧。
那一年,是她们认识的第六年。她们一同报名参加了世界青少年绘画比赛。
那一年,她们把写着‘我们要永远一起’的许愿瓶抛向那棵树,看着高高悬挂于树梢上的心愿,她们牵着手相视而笑,许下要一起站在画坛巅峰的誓言。
转身的那一刻,她没能没有看得到,满载着她们的心愿已经许愿瓶也悄然而落,破碎的命运在尘世闪动着迷离的光。
只有曾经同行,才会知道独行的路上是多么的苍凉。命运就是这么多残酷,它逼着夏屿独自面对那片阴翳。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即使是曾拥有阳光,此刻的她也不得不独自面对黑暗。
她的父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不曾来过一样。一个陌生的女人代替了她的父亲,住进了她的家。
她说她是她的母亲。
那个女人百般可以的讨好,却换来她一次次的冷眼相待。
她从不问他的父亲去了哪里,因为她已有了答案。那个答案和当年她父亲为她解释她母亲为何离她而去一样。
她不再是小时候了。这么多年下来,她已不再对母爱怀有期待。对于这个在她生命里姗姗来迟的母亲,她毅然决然的做出了她的表示,她不需要。
那个女人终于忍受不住亲生女儿的冷眼,又离她而去。
她终于又成了一个人。
那天,她靠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她说,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说,她真的一个人了。
她说,他们抛弃了她。
…………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用细长的手指理顺她长长的头发。温柔的笑着。
‘你还有我啊,即使世界抛弃了你,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她抬起头,在朦胧的泪光中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微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
‘真的?’她抽泣着。
‘嗯。’
她知道如果没有她,她绝对无法度过她人生最晦涩的一段时光。只是她不知道,那个被她依靠着的她,也悄然变化着。
分班那天,夏屿找遍了整栋艺术楼也没找到宋琼的身影。她也从未想过,她就这样离开了她。
一直到她从老师那里得到了确认。
夏屿恍惚着走上天台,一坐就是一整天。从阳光明媚坐到乌云密布。
宋琼终于找到了她,坐在她身边,她们都不说话,一如这阴沉沉的天气。
‘不学美术不等于不在画画对吧?’她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夏屿还残存着一点念想,她抬起头,紧紧地凝视着宋琼点脸,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的破绽。
可惜没有,宋琼依旧沉默。
‘是老师逼你的吧,一定是的。你怎么好的成绩,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学画画的。’夏屿从没有这样急切的说过话。
宋琼摇了摇头,她的眼里是浓浓的哀伤与愧疚。
‘我以后再也不会画画了。’
夏屿几乎不认识这是的宋琼了,她们明明坐的很近,去如同相隔了无数的时空。
‘你说过,你不会抛弃我的。我们还要一起走到画坛巅峰。你永远不会骗我的,对吧?’她痴痴地笑道。
‘我没有想过要抛弃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除非你放开你我的手。我只是不会再画画了。’
天越来越暗了。
夏屿站里起来,面对着这凝重的天空。
她回过头,笑着看着宋琼‘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放弃了画画,就是放弃了我们曾经一起拥有的过去,也放弃了我。’
宋琼原本盯着她的眼睛,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黯然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对不起,如果是我伤害了你,就请忘记你生命里有我的曾经。’
夏屿轻轻摇了摇头‘如果所有美好的记忆里全是你,我又怎么会舍得忘记呢?’然后转身,看也不看宋琼,走向了天台的小门。
下楼之前,她抬起了下巴,任长发在风中飘扬,背影孤寂‘从今以后,请再也不要在出我的生命里出现了。’然后咧开嘴角笑了。
那种与生俱来的冷漠与迟钝,在一次次被抛弃,被伤害之后,愈积愈深,逐渐将她埋没。
她不会知道,她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天台上泪流满面。
她只知道,从她转身的那刻起,她们就形同陌路了。她的生命里再不会出现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