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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明灯〔1〕 ...

  •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
      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
      黄历〔2〕,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
      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
      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
      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
      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
      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
      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
      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
      这灯还是梁武帝〔3〕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4〕造反的时候也
      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
      都称赞……。啧,多么好……。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么?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
      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
      骗,就治好了。”
      “怎么骗?我怎么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时
      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
      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
      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5〕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
      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
      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
      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好,
      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
      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
      ①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
      是已经吹熄了。”

      ①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
      过印靶子②的么?”

      ②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
      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
      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
      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
      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
      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
      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
      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
      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
      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
      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
      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
      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
      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
      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
      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
      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
      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
      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
      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
      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
      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
      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
      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
      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
      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
      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
      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
      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
      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
      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
      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
      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
      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
      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
      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
      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
      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
      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
      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
      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
      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
      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
      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
      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
      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
      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
      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
      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
      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
      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
      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
      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
      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
      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
      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
      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
      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
      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
      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黄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
      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
      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
      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
      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
      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
      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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