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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何来何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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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我回来啦!”
一声中气十足的宣告,打破了大海的沉静,也驱散了甲板上暧昧的气氛。
君沐华几乎不用多想,就明了定是那个任性的老头回来了。昨晚那人难得显露几分情绪,一时气愤命令船工开船,想来肯定料到老头会自己回来。君沐华顿时心生一股涩然,突然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却有些看不清那渐渐靠近的大船了。
“咦,老头运气不错,茫茫大海上,竟也能遇到船队救他!”先前几乎完全神隐的秋泓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对君沐华嘻嘻一笑,既而盯着越来越清晰的船队,皱着眉问:“也不知老头是怎样摆脱海贼的?”
君沐华淡笑不语。老头进忻宁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面对夤夜之乱,皇宫层层守卫和数千厮杀兵士,依然能高坐屋顶,若闲云清风,区区海贼,又岂能挡得住他?
事实上,君沐华更好奇这只突然出现的船队。这只迥异于临渊大陆的船队,到底来自哪里?
“他的运气的确好,或许……”丰华阑静静走到君沐华身边,“我们可以不用在海上漂泊了。”
秋泓暗自撇撇嘴,很识趣地没说话。
“老头等的就是这只船队?”
丰华阑和秋泓同时看向君沐华,前者惊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后者怔楞着,嘴里模糊地嗫嚅几声,却没开口。
君沐华想起几天前不经意经过老头房间的时候,因为房间动静有些奇怪,她好奇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那时老头似乎十分烦躁,双腿盘着坐在床上,使劲地抓着头发,口中一直念念叨叨什么,不一会儿竟在床上打起滚来。君沐华于是多看了一会儿。哪知,老头似乎更加胸懑难解,没过多久,口中嘟嚷着飞快地从床上跳起,开始倒立;之后,更是愈加荒唐,一会儿开始和自己打拳,一会儿又抓起了桌上的木雕……即便如此,却仿佛仍不能消解他心中的烦躁,一个人在房间不停转悠徘徊,直到最后,他突然一拳打破了窗户,向外一跃,整个人如游鱼一般跳进了海里。
那天,是君沐华第一次见到老头那么烦躁,那么心绪不宁。原本,在君沐华的认知里,这种情绪似乎不会出现在老头身上。
“我一直很好奇,老头到底为何而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君沐华浅笑着说了一句,突然双手负着,转身走向船舱,“依老头的性子,只有新奇的东西才会让他难以自拔。他不顾严寒,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在海上逡巡这么久,应该是有东西吸引着他。这只船队如此特别,”语音一顿,君沐华调皮地朝秋泓眨了眨眼,“或许就是他的目标,他不会轻易离开的。”
秋泓回首,看向海面,两船之间,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为首大船上的人了。老头站在船头,高兴地冲他们挥舞着手臂。
“我们会跟在后面。”丰华阑对于老头的热情恍若未闻,静立半晌之后,淡淡瞥了瞥对面的船只,给船工吩咐了几句,也径直进了船舱。
对面船队呈三角形分布,千帆尽起,绵延百里,林立在海面上,然而百里之内,却难得听见任何声响,一片寂静,当然,除了老头的大嚷大叫。难怪能在无声无息间靠近了。
“秋丫头,那两人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对他们说,快把他们叫出来。”老头见甲板上只剩下了秋泓,便毫不客气地指使起秋泓来。
秋泓撇撇嘴,微笑着不说话。
“你怎么不动?快去,快去。”老头一手插腰,一手冲她摆手。
秋泓心思全在对面的那只船队,一直默默打量着甲板上的几人,没有理会老头的话。
离得更近,看得也更加清晰,对面船上仍然是那副模样,不闻人声,甲板上几人静静地垂首站在位置上,一动也未动。整艘船,好像除了老头,其他人都不会发出任何行动的声音似的,像极了神出鬼没的幽灵。
当下心里颤了颤,秋泓神色严肃地瞪了老头一眼,也钻进了船舱。
半天时间一晃而过。
任凭老头一直在外叫嚣,三人都没有再出过船舱。
傍晚,秋泓特意做了锅子,将船上仅剩的食材全部下了锅,煮得热气腾腾的,让人心里特别暖。一盏油灯高挂,两杯芬芳佳酿,三人围炉而坐,昏黄光晕洒下,仿佛一切皆成虚无。透过窗,海上一轮明月渐渐升起,天涯此时,月朦胧,天地朦胧,人也似乎变得朦胧,当真酣畅淋漓,畅快无比。
秋泓醉意醺醺,自己都站不稳,却仍挣扎着站起来,生拉硬拽,直拖着君沐华不得不起身,跟着她歪歪斜斜地走到船旁的小窗边。君沐华向来酒量甚佳,此时海风一吹,那萦绕在心头的微微醺意也渐渐随风散了。可秋泓却不一样,也不知是沉溺其中,还是心有戚戚,今晚她醉得很厉害,恐怕早就分不清眼前之人和所处之地了。
君沐华一只手小心架着她,以防她呈兴做出一些忘形的举动来,比如,翻窗之类的。这可是在海上,经历过昨夜海水的侵袭,她可不想再次体验那种冰凉的感觉。
“把她带回房间吧。”
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
君沐华下意识回头,丰华阑已从炉旁站起,朝着甲板的方向走过去。
“我去甲板上吹吹风。”
“好。”
“你现在最好回头。”君沐华怔楞间,听到丰华阑又说了一句。
“沐华,外面好大……好想去……”
“啊,月亮在那,这么近……”秋泓把手伸出了窗外,“怎么…变远了……”
君沐华心中暗叹,立即回头,拉回秋泓的手。秋泓不乐意地哼了一声,想继续向外,趁着君沐华拉她手的时候,一只腿悄悄爬上了窗,横坐在窗框上,不停地摇摆着,很是高兴。
君沐华见此,向退后了几步,右手举起,毫不迟疑地袭向秋泓脖子。
轻飘飘的一击,却化力于无形。手起手落,其疾如风,利落精准,一气呵成。秋泓懒懒地栽向地面,君沐华立刻接过。
“做得很好。”
君沐华没料到丰华阑还在舱内,揉手的动作一顿,淡淡回道,“对付醉鬼,简单粗暴,才能让他们彻底安分。”
丰华阑含笑出了船舱。
“……水……好大的水……”
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了吗?
黑暗的,嘈杂的,窒息的,痛苦的,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的地方?
怎么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安静得好可怕!
不!
不该是这样的!
这到底是哪里?是哪里……
“好多水……”
“……原来…还有风……”
啊……
君沐华突然从床上坐起,无力的手臂和僵硬的身子暗示着,她似乎还未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脑海中甚至身体里都还残留着,噩梦里挥之不去的让人心悸的恐惧。
她清晰记得梦中的画面,当她挣扎着想要从广袤的水海里脱身时,忽然察觉到了风的气息,起初只是微风,渐渐地,风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急迫,让她竟忘记了挣扎,最后,好像是大风翻起了巨浪,排山倒海而来,彻底淹没了她。她从梦中惊醒。
永不停息的海浪声仍旧有规律地拍打着船壁,在春寒即将褪去、暑气还未侵袭的夜晚,伴着些许的微风,吹进船舱,让君沐华渐渐从梦魇中清醒。
这个梦又出现了……
君沐华突然弓起双腿,双手抱住膝盖,将头慢慢地靠了上去。
梦里的感觉太清晰了,绵延无边的黑暗,凶猛浩淼的海水,到底似梦还是…非梦?
若是梦,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做这样的梦?
若不是梦,难道是残存在心底的记忆吗?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惨烈,才会将此深埋,然而却依然抵挡不了曾经伤痛残留于心的惴惴不安与深层惶恐?
残灯如豆,渐趋渐灭。明灭的火光映照着君沐华呆呆侧俯在膝盖上的脸,面上无任何表情,唇色暗淡近乎透明,衬得肤色更加苍白,眼睛低垂着,不知望着何处,看着有几分呆滞,与平日模样大不相同。
良久,良久。
君沐华才微微动了动身子,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懒洋洋地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出了房间。
走了不久,君沐华便感觉身上一阵微凉,丝丝扣扣地,仿佛竟要慢慢浸润直入心底。到底是元气难愈,连这点寒意都抵挡不住了,君沐华心底自嘲道。
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船舱口。忽听到甲板上似有人交谈,是很熟悉的声音,君沐华顿了顿,收住了向外的脚步。
“前辈难道不怕进去易,出来难吗?”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真是无趣!”老头说话时依然带着惯有的腔调,稍稍停顿后,又嘻嘻笑道:“你刚才说什么?小子,我可是听到了,你真的害怕进去后出不来?”
丰华阑却没有立刻回答。
却听另一人道:“那地方只是隐蔽了些,何来怕与不怕?老头,想来是怕你赖在那儿不想离开。”
这人声音虽然有些陌生,君沐华却也听到过。那夜她辗转回到谷内,遇踪石下,恍惚迷离间,见到了那个一直隐在暗处的吹笛人,黑衣黑袍,一只长笛执于手,平静地与她对话。
“我奉师命而来,师父恭候多时,晚辈实在不忍令师父失望。”竟是默认了吹笛人的话,丰华阑似是懒懒笑道。
“你追了我多少年了?本以为这次能甩开你,没想到你还是跟来了。”老头似乎调转了矛头,这话明显是对吹笛人说的,其咬牙切齿的语气,纠缠多年的愤懑,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君沐华也能感受到。
吹笛人的声音听来格外幽远,“你来看故人,我为何不能来?”
“看就看吧,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哼!”老头情绪似乎变得低落了些,低低地自言自语。
甲板上许久没有人再说话。
君沐华回转身,准备回房,却被人突然拦腰抱住,身子一个翻转,撞入了身后人的怀里。
那人低着头微笑地看着她,湛黑眼眸里仿佛含着无边星光。
“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转身的时候。”丰华阑看着怀里老老实实的女子,眼底星光蔓延,“今晚早些时候,就想这样抱住你。”
君沐华故意左右望了望,心头越发燥热。隔得太近了,周身也似乎完全被那人气息包裹住,她越来越难以抗拒。内心挣扎许久,君沐华闭了闭眼,沉沉道:“你……”却突然停了下来。半晌,君沐华才猛地睁开眼看向丰华阑,一眨不眨地,直直地凝视着,坚定地看着他。同时,身子开始慢慢向后退,一步,两步,慢慢地,慢慢地……腰上的手终于松懈,再松开,直到完全放下。
此时,海上孤月被乌云遮盖,好似蒙上了一层黑纱。天地猛然变得暗淡下来。
她在看着他,他同样也在看着她。
丰华阑放手,不是因为妥协,也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今夜,此时,她似乎终于稍稍卸下了防备,他能小心地靠近,透过那一丝缝隙,掀开她眼前的纱帘,第一次真切地接近她的内心。
那双清亮眼眸背后的迷蒙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
所以,丰华阑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