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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云雾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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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傍晚。
大雪早就掩盖了进山的道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一片苍茫。在离舟湖镇不远一座深山里,却有一人身着单衣、按着右臂在快要及膝的深雪中一步步行走着,她走得很慢,也很艰难,每向前走一步,雪地上不仅会多出一串脚印,还会多出一滴滴血迹,血将雪染红,逶迤蜿蜒,从山脚一直延伸到了山顶,跨过一座山峰,垂直向下,然后一路朝着隐匿在深山中的山谷而去。这显然是一个身负重伤,体力耗损严重,仅凭一口气支撑的重伤者。
重伤者,是君沐华。
寒风呼啸而过,夜幕开始无情地侵袭大地,时间一闪即逝,俯仰之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了黑与白两种颜色。前方森林暗影幢幢,脚下雪地却白得刺眼。君沐华咬着牙,竭力睁着涣散的双眼,继续挪动几近麻木的腿,向前走着。
冬夜夜长,不觉静寂。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冬夜里,那种可怕的死寂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时间一点点流逝。
君沐华觉得自己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硬,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旋转。右臂的伤口渐渐凝固,她很想扬手按住头部,以此来抵抗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昏厥之意,然而早已冻得通红的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甚至连手指也动弹不了。在君沐华觉得自己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不醒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前方那块熟悉的石头。
前面不远处,有一圆形的小湖,湖中央小洲上,伫立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石头,全身黝黑,表面光滑无比。湖的另一边,有一条长长的竹制回廊连接谷内。此处山谷正是那灰袍老头的居所,名曰遇踪谷。七日前,君沐华刚从此处离开。
君沐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她不由抽出深陷在雪中的双脚,鼓起最后一点力气,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终于踏上了回廊,瞬间瘫软在了地上。
深藏于雪山里的山谷,杳无人烟,人迹罕至。
不知过了多久,君沐华始终没有动过半分,似乎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耗到了极限,再无半分心思半分力气。头晕目眩,神思极度疲乏的她好像已陷入了昏睡中。
恍惚间却有笛声突然响起。
清灵悠扬的笛音,伴着寂静的雪夜,在幽远的山谷中奏响,吹散了冬夜的沉闷,携着一丝微风,无声地润入大地,让伤痕累累的归人于困乏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曲调很短,从舒缓到激越,从昂扬到沉静,起伏变幻,快且有力,霎时如沐春风,忽又如遇雷霆,几番辗转反复,风静云收,终化为一抹轻柔,婉转绵长。
曲中无心事,却处处透着不敢说、不能说又似乎说不尽的情怀与意蕴。
君沐华记得这笛声。
丛林逃亡,一曲入梦,凌空而来,响彻长夜,救下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们。
还有,地下密道将要坍塌之际,惊慌逃窜之时,笛声隐约,依稀也有相似的曲调。
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却不料今天,在这偏远的雪夜幽谷,终于见到了吹笛人。
一曲接近尾声。
那人一袭黑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帏帽披风,右手随意地执着长笛,负手站在高高的石头上。
君沐华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感觉到了吹笛人平静的注视,无波无澜,沉静如水。
“你奔袭七日,潜入忻宁,将自己伤成这样,值得吗?”吹笛人无声无息地离开石头,步入回廊。
君沐华很想笑,却笑不出来,咳嗽连连,浑身颤抖不停。
“无…所谓值不…值得,我…本就是一浮萍,因缘相会,人予我点…滴,我报之以点滴。这就…够了。”
“忻宁大将军殷列领兵前往云雾山,仅比你晚了一日。”
“一日吗?时间正好。”
那一刻,吹笛人眼中突然起了波澜,平静中暗含了一丝悲怆,“你可知,为何会出现在这片大陆?”
“不知。”
君沐华的声音竟比吹笛人更加平静。
吹笛人长叹一声,“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走过的路,都是你该走的路。”
如来时一般,吹笛人眨眼间已隐匿不见。
可君沐华再也无暇多顾,眼皮越来越吃力,疼痛开始侵袭每一处神经末梢。最后的最后,她只记得,回廊深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把她抱回了谷内。
天熙元年冬,辛府大火十日之后,辛家残余势力以云雾山为据点,公开与忻宁皇室对抗。
因大雪难行,朝廷援兵被阻隔在云雾山以南,相距数千里。
当地州府自发组织兵力,奋勇抵抗叛匪。然数次交手,均不敌,遂退守回城中。
之后数日,叛匪每日连续派人到城下叫阵。城内人心惶惶,士气大减。
忽大雪又降,气温骤变,叛匪退回云雾山,双方休战,陷入僵持。
五日后,雪停,叛匪卷土重来,开始猛烈攻城,先佯装攻击东城,实则集中力量攻入西城,掠走城中所有存粮。
一封封急报火速送往忻都。
又三日,城中余粮用尽,不安惶恐的情绪逐渐笼罩全城。
当夜,有一人一骑突然出现在城外,言有对敌之策。
片刻后,那人下马入城,进入议事厅,剪窗烛影,整夜未熄。
白日无事,是夜傍晚,那一人一骑告别城中诸人,直入云雾山。
午夜,云雾山火起,城内精兵尽出,兵分三路,一路上西麓,从后面攻入,抢回被夺粮草;一路攻东麓,牵制敌人部分兵力;一路正面直接叫嚣,与敌人战于山脚。
鏖战不止,天明方休。叛匪鸣金退入云雾山。
那一人一骑却再无消息。
当日,忻宁大将军殷列率援军赶到。十日后,殷列攻入云雾山,彻底消灭辛家残余势力。
忻都,勉正殿。
案上左边,静静放着三封刚刚送达的,来自云雾山的捷报。
直到看完了最后一封折子,忻云萱才轻轻拿起案头捷报,三份捷报,语气、长短完全不同,却都提到了一件事,有人建言献策,提出里应外合之计,并自愿潜入云雾山,以火为号,将被抢粮食尽数夺回,截断云雾山后路,因此,数日围困之后,殷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直接攻占了云雾山。
忻云萱将三封捷报反复看了良久,眉头皱起,心中思量未决。
当她的目光扫过“一人一骑”时,忻云萱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却又摇摇头,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四个字,神色犹豫,终是难以断定。
“一直以来,在暗中帮我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呢?……”
现在注定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忻云萱执起搁置在一旁的笔,缓缓写下一道密令。
距云雾山不远,忻宁边境小镇。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上客栈屋顶,轻轻弯下腰,凝神探听着屋内的动静。
屋内之人似乎被噩梦缠住了心神,头上冷汗直冒,神色扭曲而痛苦。
黑影遂不再迟疑,翻身踢开窗户,进入房中。
屋内之人不知因噩梦太过痛苦,还是因有人突然闯入,突然惊醒,起身坐起,目光中犹带着痛苦与茫然。
“你是谁?”
黑衣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是来救你的人。”
“救我?你为何要救我?”
黑衣人缓缓道:“救你,当然是因为你还有被救的价值。”
“我倒不知,一个四处逃窜,只能东躲西藏的人还有什么价值?”屋内之人神情抑郁,萎靡不堪,却是曾经的辛家少主,辛少禹。
“跟我走吧。”黑衣人不理会他的感叹,笑道:“你既然活下来了,总该活出应有的样子。”
辛少禹怔楞半晌,眼底茫然退却,突然问:“你是女人?”
“看来你现在才开始清醒,比我预料的慢了许多。”
作为男子,黑衣人的确瘦弱了些,更何况即使一身黑衣,也掩盖不了其玲珑身段。他本应该早就有所察觉。
“我知道,你出身世家,年少即掌重权,辛家上下,无不尊称你一声‘少主’,向来心高气傲,自恃甚高,对很多事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不屑一顾。”黑衣人瞟了眼前人,继续缓缓道:“但是,不久前的兵变中,忻云萱亲自将辛家所有人堵在了紫荆门甬道;而且,此次云雾山之变,关键也在于一个人,很不巧,她也是个女人。”
“是谁?”
黑衣人对于辛少禹迅疾的反应很满意,这显然是一种在意的表现。
“你比她晚到了一日,若是当时你在的话,结果未必会变成今天这样。”
辛少禹再次急迫地问:“是谁,到底是谁?”赶在我之前,上了云雾山,彻底毁了我最后的势力。
黑衣人在目的未达到之前,自然不可能透露太多,于是继续抛出诱饵,“那人只身进云雾,以一人之力乱军队,夺粮草,里应外合,云雾山大创。”
这段叙述,辛少禹曾从何羌口里听说过。何羌言,当日夜晚入定之时,先有守山小兵来报,西麓有人闯山,何羌着亲信将领去查看,没有发现异常;这时,却又有小兵报告,东麓也有人闯山,何羌亲自到东麓,也没任何发现。结果不到一刻,山的东、西、南三个方向同时起火,其间有小兵看到多个暗影在山中穿梭,但那暗影极其狡猾,而且善于利用黑夜和地形掩护,兵士们四处追逐,一无所获,山内大乱。此时,城中精兵又突然来袭,何羌匆匆迎战,难以兼顾,与之战至天明,狼狈地退回云雾山。
原来,当夜只有一人进了云雾山吗?
一人,就毁了我私心留下的最后希望。辛少禹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呐喊,在咆哮。
良久。
辛少禹忽然开口:“为什么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因为,当夜她离开云雾山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知道此计的人又寥寥无几,世人不会知道,云雾山之乱,仅乱在一个人。”
“你真的不知她是谁吗?”辛少禹站起身,逼近黑衣人,无形间,那种长久浸透到骨子里的威势自然显露。黑衣人短暂沉默后,突然神秘一笑,周身气势也在瞬间改变。那种狠厉盛凌之气如平地波澜,霎时大盛,竟一点也不弱于辛少禹,反而像狂暴的龙卷风一样开始不断吞噬后者的地盘,辛少禹不自觉地晃了晃神,黑衣人笑得更加邪魅。
暗夜无言。无论这场较量在不为人知处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刀光剑影,斗了个怎样的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最后势必总要有个结果。这次,俯首的是辛少禹。辛少禹终究缺了底气,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主。而黑衣人却有一股不服输不低头的狠劲,你强则我必比你更强。
辛少禹不见失落,不见胆怯,对于先前的问题十分执着,“那人到底是谁?”
作为胜者,黑衣人倒也不再刁难,如实说:“不知道。那人于城中也只待了一日,多数时间都在议事,见过的人很少。”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黑衣人以手抚额,悠闲地闭着眼睛,神色极为放松。
不久,辛少禹从暗处走出,淡淡问:“我的价值是什么?”
黑衣人不语,笑意却渐深,眼底光芒乍现。
……
鸡鸣三声,黎明将至。
修忱与城中一应人等议事完毕,准备回房小憩。绕过一处回廊时,忽见一人脚步匆忙,过了拱门,直朝这边而来。
那人见了修忱,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
修忱问:“你为何这样匆忙?”修忱已经认出,这人是府中小吏,听闻十分精于画技。
那人答道:“奉殷将军命令,将画像即刻呈上。”
“是献计的那人画像吗?”
小吏拿出画像,呈给修忱。
修忱看了一眼,随即合上,“我与你一起去见将军。”
大将军殷列,是忻云萱的亲舅舅,长年镇守北方。殷列见了画像,只觉画中之人似乎过于年轻,不像行伍之人,也不像谋士,遂问修忱:“你怎么看?”
修忱第一眼见到之时,就觉得有些怪异,好像画中之人不该是这个样子,而应是另一副神采模样。不仅如此,他也总觉得似乎见过画中之人,对画中人的五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见,那人虽没有刻意遮掩相貌,但却小心地收敛了自身的特质,让人窥测不出其原本的样子,就像两个人,虽然有类似的相貌,却有不同的气质风度,世人多会认定,这定然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这样半遮半掩的伪装,着实巧妙。那人心思之玲珑,令修忱暗暗心惊。
“将军,我也看不明白,但觉得有点熟悉。”修忱拿起画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殷列挥手让小吏退下,也不催修忱,心中开始思量琢磨,何人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人……看着熟悉,是男非女…非女?不对,记忆里好像有这样一位女子。
莫非……
修忱仔细地看了看画中之人,这分明就是记忆里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人!
几日后,忻云萱收到修忱密报,看着看着,她突然哭着笑了,那泪眼朦胧的笑脸恍若时光倒流,让人见到了曾经无忧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