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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是敌非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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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君沐华没有再见到任何人。
但鬼使神差地,她却记住了听到的两个故事。虽然于她而言,听到过的东西几乎都不会忘。然而,其中不同,君沐华心中自己清楚。自古情心难画,情字也最最折磨人,奈何几乎人人都难以逃过。
因此,那一晚,君沐华几乎睁着眼,盯着屋顶,直到黎明将曦。熹微的晨光射进屋内,君沐华发现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过了她的窗外。君沐华立时起身,急速追去。
前方之人,她很熟悉,也很陌生。熟悉是因为心底的感觉,而陌生,君沐华知道,那也是因为心底的感觉。前一种感觉遥远而深切,那是一种真实的记忆浮现;而后一种感觉也真切而强烈,那是一种心底突然被唤醒的悸动。
毫无疑问,引她而出的人是纨素。即便不识其面,只窥见那袭如血红衣,君沐华就能肯定。
纨素一直引着君沐华到了小岛的最西边,这也是小岛上与即将初升的太阳相距最远的地方。一东一西,一明一暗,这里注定是阳光最晚到达的地方。
纨素停在巨石堆砌的山峰上,负手转身,看着追踪她而来的君沐华,看着她慢慢落下,停在山峰的另一边,与她恰好相对而望。
她与她的距离,似乎也从来如此。她们从来是敌非友,如同泾渭分明的两端。
“你,终于来了。”
纨素看着君沐华,面色淡然,语气也十分淡然。
“我还以为,你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好久不见’,毕竟我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再见了,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君沐华笑着道,好似她真的只是见到了一位经久未见的老友,沉静而自然。
纨素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君沐华,“你应该知道,我既有点期待与你见面,同时也并不期待与你见面。”
“我知道。”
“于我而言,每次见你,真的很痛苦,也会让我想起很多事。而想起的那些事,往往几乎让我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所以,我真的很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见我,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折磨。”
你真的知道吗?
即使你知道,但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纨素毫不掩饰地嗤笑道:“似乎直到现在,你的身上才多了那么一点人情味。”
“似乎,我……也无法否认。”
君沐华依旧在微笑,然而这笑,于纨素而言,或多或少有点刺眼。
“你当然无法否认。”
“这便是你今日引我出来的目的?”君沐华并不打算与纨素继续就这个话题而纠缠,孰是孰非,天知,地知,她也心知。
“还是你介意他的插手?”君沐华这话,其实带点试探意味。自从她与她确立赌约以来,历经这么久,这还是墨诔第一次如此强硬地出手介入,她不得不怀疑纨素心中的看法。同时,她也并不希望再有其他人介入,即便那个人就是局中人也不行。
“我当然介意。”纨素眼中倏忽闪过了什么,“他说得那么理真气壮,冠冕堂皇,其最终的目的难道还不是为了你吗?他不想这个赌约继续下去,也不想看到你与其他人再继续纠缠……但是,一切真的会如他所料吗?一切到最后真的会回归原位吗?他竟然也会惶恐,他竟然也会害怕,因为你……而且,我为什么会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呢?一切,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会出乎他的意料!而你,最后会为我赢得这场赌约。”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插手,岂非对你更加有利吗?”君沐华默默闭了闭眼。的确,也许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的她,心中挣扎得十分厉害。甚至,她竟然也有同纨素相似的预感,她也觉得,她会为纨素赢得与她自己的赌约。真是可笑而荒谬的想法!
“而且,你难道不想解脱吗?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已经历经了那么久,你心中的恨意还能支撑你走到几时?”此时,角羽的影子在君沐华心中一闪而过。君沐华看了看纨素,没有再说下去。除却纨素的恨意,那么角羽的恨意呢?现在的角羽,是不是已经在躲避她呢?所以,她才找不到?君沐华一时心如摇船,动荡又恍惚。
“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们,有何关系?”
面对君沐华,纨素似乎比面对墨诔时更难控制自己。
“看来,你真正介意的是墨诔的插手,但是,你无法反抗他。而且,一时之间,你也并不能做些什么。墨诔会一直看着你。又或许,他已经警告过你了。”君沐华低低地道。其实,自从她的所有记忆恢复以后,君沐华就一直在想,支撑纨素的,除了对她与墨诔的恨意之外,还有什么?在以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角羽的存在,不管是因何原因,墨诔之前没有让纨素察觉到角羽的存在,那么之前到底还有什么在支撑着她?
是关于事情的是与非、对与错?
还是她坚信赌约的胜者最后一定会是她?
关于这一点,君沐华始终不解。
“不错。你与他,在这一点上,似乎从来都能很快明白彼此。尽管你们分开这么久,你变了,他也变了。”
“那么,难道你不觉得,他之所以插手,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吗?”君沐华倏地抬头,紧盯着纨素的眼睛,“就是他其实早就看穿了我,也看穿了所有的事。就像你所说的预感一样,他可能早就预感到了我或许会为你赢得这场赌约,但是在几天前,东缈岛却已经抓住了我,如果按照事情原本的发展,我被东缈岛人带走的结果,岂非就如同每次的结果一样吗?你最终还是会输。然而,就在这时,他插手了,他从东缈岛人手下救了我,并且让我想起了所有的过往。如是的话,事情就可能还会存在变数,结果也未可知。那么,你与我,胜负的机会依然还是对半。而且,这个结果,我想,你也不用等待很久。”
“如此的话,我又何需他这样做?”纨素偏执地道。既然最终可能是那样的结果的话,那么墨诔这样做于她又有何意义?
听着纨素如此决绝的话,君沐华无声地叹了叹。至少,在此刻,她深信,人的确会随着时间而变,人的偏执也的确会随着时间而加深。就像当初她初见纨素,与她订下赌约,那时的她,虽然身心被恨意所笼罩,但至少是冷静的、理智的,也说得通的。既然她无法强迫纨素相信,也无法让纨素理解,那么,多说无益。
“你们,欠我们的。”这一点,你们应该永远记住。
这便是纨素留给君沐华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便如飞鸟一般,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君沐华仰望东方,看着渐升的红日,看着那一束束光渐渐向她所在的方向倾斜,心中道,果然,所有的一切,会晚,但永远不会不到。
这一天,君沐华仍然没有找到角羽,也没有找到秋泓。甚至其他人,也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包括乐泠和祁熠。
君沐华心中疑惑,却也只是一笑了之。
她的心需要整理,她心中的挣扎需要梳清。她想,此时,或许正是时候。
物换星移,晨起暮落,一天倏尔。这一天,君沐华真正过得波澜不惊。晚饭之时,君沐华再次去了沉茗的房间。沉茗依然在昏睡,而房中也并无其他人。看过之后,君沐华旋即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君沐华没有再出门,也没有人扣响她的房门。
因此,她并不知,那晚子时,夜最深的时候,小岛最西边的山峰,她与纨素在清晨踏上过的地方,又迎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墨诔,还有,丰华阑。
“你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墨诔问。
“不是。”丰华阑答。
“那你难道就没有想知道的事?”
“我想,既然那还不是最终的结果,那么,我根本无须知道。”
“所以,你奇怪的是,我为什么偏偏就不让你记起每次最后发生的事,是吗?”
丰华阑仍然摇头,“我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好奇。但我也想说,当我记起那些记忆的时候,我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我,而不仅仅是丰华阑。”
“你倒是一向都清楚明白。”墨诔淡淡地道。
丰华阑半垂眼睫,没有应话。
“那么,这次,你又有何打算?你打算做什么?”墨诔似乎已经笃定丰华阑对于所有的事,甚至包括那个赌约,或许都已经有了猜测,因此,他的问话,也近乎直白,不加遮掩。
“我不能做什么。所有的事,都不容任何人做主,不是吗?”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丰华阑即便不想承认,但他必须得承认。现在的墨诔,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了。无论他想做任何的事,都必须首先考虑他。
两个各自心知,或者至少有一个彼此心知、另一个相当聪明的话,二人之间的谈话就会变得极其简单容易。
“但你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
“而你当然会注视着所有的人,包括东缈岛的人。”
“不错。”
“他们也已经知道那块令鉴就在君沐华身上,所以,现在,他们的目标只有她。”
“可仅凭你一个人,依旧无法阻止,而我不会再插手。”墨诔语气变得十分森冷。
“我会阻止的。”丰华阑不容置疑地道。
“是吗?”
你到底是自命不凡,还是大言不惭?难道那些过去的经历,还没有能让内心的张狂与自信减少吗?
“是。”
无声的对峙在二人中间游荡,蔓延。
“另外——”丰华阑似在斟酌,片刻微微一笑,道:“我最想知道的事是——”
“当一切事情结束之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她会怎么样?是吗?”似乎也只有墨诔会如此毫无顾忌地截断丰华阑的话,毫无顾忌地揣度丰华阑的心思。即便是沉茗,他此时几乎也可能并不会想得这么深远。
然丰华阑只是眉间动了动,很快道:“是。”
“这是你唯一没有把握的事?也是唯一无法预料的事?”墨诔看似无心地逼问道。
“是。”
“这也是你心中最急切地想知道的事?”
“是。”
墨诔一句冷过一句,而丰华阑却一声比一声大。丰华阑毫无顾忌地向墨诔坦承着自己的心,但墨诔却只是想丰华阑毫不犹疑地知难而退。
“但如果我说,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种呢?”
“我愿意承受。”
“如果是——你将永远消失呢?”
“只要不是她……不是她,我便不会有遗憾。”纵为她历经无数世又如何?纵他终将消失又如何?但这些,他也不必对人言。
墨诔不屑地哼道:“那你,何其自私!”
这便是你所谓的承受吗?
这样的承受于你而言是牺牲,于他人而言呢?
墨诔的眼里渐渐聚起又浓又暗的阴霾,“如果事情最终不能两全,如果事情最终也不得完满,那你认为那是承受吗?”
丰华阑闭口不言了。而且,这一次,是真正地无言以对。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刻意忽略了墨诔所说的这个问题。即使他一向自信笃然,然而在有些时候,为了某些人和某些事,他也必须做出取舍和选择。他不完美。世上也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更没有任何完美的事情。他固执地这样暗示自己,逼迫自己做出最想做出的选择。难道这样是错的吗?
“我,是很自私。”
默然许久后,丰华阑再次向墨诔坦承道。
“哼!你不得不承认!”
墨诔也再一次向丰华阑表达了不屑。然而,在临渊大陆,又有几人能让墨诔这样的人表露出真实的情绪?墨诔,不仅是墨族都只能望其项背的人,也是所有人仿佛都无法触摸的一个人。所以,墨诔对待丰华阑,的确很是不同。
“但阁下就不自私吗?”丰会阑再次突然开口了,“在过往的无数次循环往复中,都有您的影子,虽然您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从来没有出过手。您看着相同的事情不断在您眼前重复,看着我们无数次地走向末路,然后再重新开始……这样,您似乎也没有厌烦。我虽然看不透,也看不到其中的隐情,但是,我想,您的所作所为,定然也并非完全没有因缘。”
所以,自私的又何止他丰华阑一个人!
芸芸众生,无一例外。你,也不可能例外。即使你并不是普通人。
也许极少有人如同丰华阑这般,能如此机警地反驳墨诔,而且敢反驳墨诔。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二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似乎又变了。
这一次,突然沉默下来的人变成了墨诔。但是,虽然墨诔没再开口,眼里集聚的阴霾却并没有减少。
“你在揣测我的身份?”半晌,墨诔突然逼近了丰华阑,带着仿佛与天齐等的震怒,“还是你在揣测我与她的关系?”
“都有。”
丰华阑竟答得格外简单,也格外平静。
“抑或者,你也在揣测着她真正的身份,是吗?”
“是。”
“你果然是运筹帷幄,深谋于心!”
墨诔这句话中,既听不出任何的恭维,也听不出任何的贬斥。但其中之意,丰华阑又怎不知?丰华阑微微沉吟少许,然后平静地道:“我心中有一个很大胆却又不敢确认的猜想。”
“你也不敢确认?那在这临渊大陆,还有谁敢做这样的猜想?”墨诔的话依然让人难以捉摸。然而,他的对手是丰华阑。即使他们没有彼此心知,但丰华阑却相当聪明睿智,近乎若神。
“自然不会有谁。”
因为没有人需要做这样的猜想,也没有人如同他这般接近猜想中的这两人。这是此时丰华阑心中唯一能肯定的一点。
“那你为何要做这样的猜想?”墨诔半睁着眼,淡淡问。
“我不得不做。”
“哦?”
“因为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这时,墨诔眼中阴霾似已渐渐消散于夜空中了。他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看了丰华阑一眼,语气仍旧浅淡,“你想知道什么事?”
丰华阑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却听墨诔继续道:“哦……你想知道的事是,在最后的那一刻来临时,我的立场,是吗?也就是说,你想知道,我是你敌人,还是……?”
丰华阑仍然没有开口,但眼神却毫不逃避地迎上了墨诔。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
墨诔眼尾上挑,似笑非笑地道。
“我和你,从来,是敌,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