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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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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多年,G省对接待外商洽谈合资项目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可是即使是在这样富裕的地区,敏知他们的项目也进展得不太顺利。对一个大型的火电厂投资一套烟法脱硫专利设备至少需要上亿元。经济高速发展,到处都需要资金,而防止污染这种短时间内不见回馈的项目就显得吃力不讨好。
S市附近的S火电厂倒是表示了强烈的合作意向。于是美方,火电厂和当地政府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敏知现在的职责已经彻底的超过一个税务问题专家,充当起Business advisor的角色。
她每天都跟北京的合伙人梁如笙对合同的严密和可行性进行商讨,因为这个项目原本就是梁如笙负责的。可惜另一个合伙人由于家庭关系调回美国,梁如笙不得不接手他留下的客户,担子才全压在了敏知身上。
资金到位还是最大的问题,跟市政府有关负责人吃了几次饭,成效都不显著。双方意愿都很良好,可惜的是始终走不出关键的一步。
那天敏知坐在厂办大厅的一角看电脑上的资料,刚好S厂副厂长秦自强经过,打了个招呼。秦自强还不到四十,已经是S长的二把手,正是年富力强的阶段,为人活络变通,这次就是由他主持同美方的谈判。但他跟S厂所有人一样,对敏知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连打招呼都透出一股冷淡。
敏知不以为意,微笑起身:“秦厂长。”
“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一些资料啊论文什么的。”
秦自强一瞥眼,看到一篇自己也曾经熟读过的关于火电厂锅炉设备的专业论文,吃了一惊。他本来只是客套的随口一问,现在来了兴趣,凑过去看敏知的电脑。她的电脑文件夹里有许多专业资料,其中还包括秦自强本人的文章。他异常诧异:“关小姐你看得懂么?”
敏知摇头:“当然不。不过熟悉一下总没有坏处,谈判的时候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秦自强看到她还开着一个窗口,标题是关于污染控制的,不由一愣:“你还看郭行安教授的文章?”
敏知并不想去炫耀或者努力给人好印象,所以只是笑笑:“都是我顺着搜索的。很多文章都引用了这位郭教授的研究。”
秦自强点头:“他是Z大的教授,这个方面的绝对权威。一直在华中华南西南等地亲自调查研究。可惜前几年过世了。”说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对敏知笑笑:“我得走了,先上去交代一下工作。”
他是谈判负责人,自然要跟关敏知保持距离。
正好美方已经来了,敏知略松了口气,迎上前去。
那天新的问题又产生了,火电厂和美方之间始终不能就双方利润分配达成共识。
谈判陷入僵局。谈判桌上一片沉默。美方负责人Daniel敲敲桌子:“既然是周五,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下周一继续。”美方纷纷离开,敏知也合上文件夹,和秦自强目光一碰,双方都礼貌性的点点头。
那个周末敏知没有回家看父母,而是一直呆在屋里做cost/benefit analysis。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注视着屏幕,疲倦的揉揉眉心。
她理解秦自强的处境。国家统一电价,一旦电厂提高成本,短期利润当然要减少,政府投资也需要回报率,秦自强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美方不见得比此项目涉及的其它各方更有远见。所以她重新做了一份更为详尽的长期投资分析,发给了上司梁如笙。
梁如笙刚从上海办公室调到北京,和敏知认识的时间也不算久。不过她也是国外回来工作的,为人开朗大方,做事沉着有效,是个很容易沟通的上司。
看了敏知的报告,梁如笙笑着说:“干得不错,难怪Frank要跟我大力推荐你。你挺有那个,呃,怎么说,赤子之心的。”
敏知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笑。
梁如笙问:“敏知,你很想这个项目能成功,为什么?其实成功不成功,我们都有钱赚。”
“大概是觉得我该这么做吧。我看了那些关于污染的研究报告,心里挺不好受的。”
“嗯,我明白,你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儿。”
梁如笙的语气里透出赞赏,又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听得出来,你是个挺理想主义的人。”
敏知一愣。她自然知道工作中理想主义并不适用。她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想到自己有些时候太急于求成,解决问题缺乏耐心,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梁如笙说:“客户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本来就比较难建立起信任,更何况语言还不通。你一定要让他们觉得“这些中国人”里头,k公司是完全为他们利益着想的,不要太push。”
敏知下意识的答:“明白。”
幸好她每次和中方沟通都事先通报了美方,并得到了他们的认同。这纯粹是出于职业本能,却不是因为有了梁如笙的见识。她在心里暗自气馁。
像是感觉到她的懊恼,梁如笙笑了:“不过呢,我刚开始的时候比你还着急,做事风风火火,没有你现在做的这么好。”
敏知想了想说:“梁小姐,我总觉得客户这次行动太过谨慎,失去了很多机会。但是听您这么一分析,似乎他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梁如笙很满意她的灵活,自然也就乐意把知道的都告诉她:“美国、加拿大的市场现在已经饱和了,竞争相当激烈。我们这家客户公司今后的发展战略是在中国、委内瑞拉等发展中国家。他们通常的运作情况都是要在脱硫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开始运转时才能有稳定的收入,公司的现金周转比较紧;在建造脱硫设备的过程中,火电厂的资金投入是关键,如果不能够保证建设资金源源不断地投入,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客户自己要垫付很多,会造成现金流动困难。他们也是第一次涉足跟中国合作的项目,当然对于早期资金到位更敏感。”
敏知恍然大悟,听梁如笙又说:“你也知道作为美国的上市公司,他们有既定的分红目标。脱硫设备一旦开始运行,他们关心的就是火电厂能不能遵守合约,准时付费,保证脱硫装置的运行。由于中国的外汇管制,钱要到美国也需要时间,他们当然就特别在意中方的信用。”
敏知听完梁如笙这番话,又重新回去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报告,这次她的着眼点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跟中方建立长期稳定合作的关系更为有利,二是进入中国市场必须因国情而做出相应妥协,这是由当前政策决定的。
她把报告给梁如笙重新发了一次,两人研究了细节。周一一大早她就带着这份分析材料去见Daniel,接通梁如笙的电话一起开了一个电话会议。敏知的工作细致而有独到见解,再加上梁如笙对中国问题了如指掌,劝说极为有力,Daniel很快就认可了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回到谈判桌上,秦自强收到了一点惊喜,虽然仍然没有他所期望的那么大,也已经让他相当满意了。他看了敏知的熊猫眼一眼,难得露出微笑。在当天谈判结束的时候他提出:“其实我们可以考虑争取一个省里重点投资项目的名额。”
谈判桌上火电厂一方有人吃惊:“直接去省里活动?”
“对。我有个想法。我们厂正打算上XRI项目吧,如果把这两个项目捆绑一下,应该会非常吸引人。我们同时增加新的供电设备和控污染设备,有些问题可以一次解决,相互得益。”秦自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口吻说。火电厂一方有两个人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下去。
秦自强含笑看着Daniel和敏知,眼里流露征询的意思。
敏知心里雪亮。来这里一个多月,她对S厂的权力斗争也有所耳闻。以秦自强为首的少壮派一直都在主张上一个新的项目,这次他的提议当然是在争取外商为筹码。从长远来看,作为老牌火电厂,对控污染设备的改造势在必行。这一点,哪怕是厂里的保守派也是同意的。
Daniel到底经验老道,只是说了一句:“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秦自强也不勉强,起身请大家去吃工作餐。
过后敏知对Daniel谈了自己的分析。Daniel一点就透,露出满意的神情道:“关,谢谢你。我最担心的就是被中方蒙在鼓里。”他看了看敏知的表情,又微笑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不跟秦合作也不太现实。我不想过深的卷入这些派系之争当中。我们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准备我们自己的材料吧,注意,我们只谈控污染这个部分。”
敏知自然心领神会。
在秦自强等人的陪同下,Daniel带着助手和敏知前往省会G城。他们首先见到了电力局局长龙健。敏知的报告相当成功,尤其是结尾处,她用郭行安一篇论文提出的模型,代入现有数据进行了大概估算,未来十年内,G城因为污染将要承受的损失触目惊心。报告结束,人们沉默片刻,秦自强忍不住带头鼓掌。可以看得出来,龙健本人也对这个报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临走的时候他说:“我们研究研究,尽快给你们答复。”
秦自强说:“你们真是专业人士,数字,图表,动画,红红绿绿往那里一放,的确吸引眼球。”敏知哈哈大笑:“我是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啊,当然要用数字说话。”
秦自强看了看表:“我再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周副省长,我跟他的秘书还算熟。他主管电力这一块,我们要争取他。”说完就现行告辞。
出了省委大楼,Daniel他们几个决定四处逛逛,也没要敏知陪同,只说好晚上再一起吃饭。
多出来一段时间正喝敏知的心意,她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觉得累了,看到路边一家小小的书店就钻了进去。
这家书店里卖的书很多都是多年前的第一版,一看就知道并非畅销书。书店里只有一两个人,店主很贴心的放了小凳子。敏知看了一圈,居然看到有郭行安的著作,立刻抽出来,坐在小凳上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敏知听到有人在店门口跟店主打招呼,似乎是熟客。过了一会那人走进来,过道很窄,他对敏知低声说:“劳驾让一让。”敏知刚好抬头,看见此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肤色很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人也在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在敏知不远处正要开看,却看到敏知手里的书,露出诧异的神色,想了想忍不住攀谈:“小姐,你是搞污染研究的?”
“不是,就是有兴趣而已。您呢?”
那人笑着摇头:“我也不是,我是搞历史的。”
敏知哦了一声,那个人又说:“我就是觉得奇怪,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还会对这样的书感兴趣。”他说话声音洪亮,笑容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单纯和热情,倒叫敏知想起高瞻来,更加不介意他说话的突兀,反而严肃认真的回答他的话:“我这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怎么?”那人明显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专注的看着敏知。
敏知心想,来这种书店的果然都是书虫啊。她有些高兴,就对那人把郭行安的研究成果大致介绍了一番。
那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吗?这样的研究的确重要,也许明天人们检视这段历史,会后悔没有好好的读过这些资料。”
敏知想了想,把包里还剩余的解说材料拿出一份递给他:“您要是感兴趣,也看看这个吧。”那人爽快的收了,又看看表,一拍脑门:“哎呀,今天轮到我去接女儿,这下要晚了。”一面连声道歉,一面慌慌张张的跑出去。
敏知和正在放书到架子上的店主都笑了。店主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敏知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觉察到敏知的目光,店主转过头:“需要帮忙么?咦,关敏知。”还是对方先认出来她。敏知也立刻叫了出来:“朱春眠,怎么是你啊?”
朱春眠是敏知的大学同学,和破晓一个宿舍。和他们同届的人没有不知道××系这样的理工科系出了一个会写文章的惊才绝艳的才子。朱春眠一支笔犀利幽默,又终年长衫马褂,堪称校园一大传说。大一下学期他就开始创办一份叫做“北窗”的文学刊物,在宿舍里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他花在“北窗”上的时间太多,敏知他们系功课又重,大二那年他有四门不及格。学校终究爱才,也没有太为难他,只是口头警告,又允许他补考。才子自有一股高傲的气质,他并没有把学校的警告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他唯一出众的科目是英语,在六级英语班上和人合演莎士比亚片段,不知引了多少女生竞折腰。最后他和某语言系的系花刘雯欣走到了一起。大三下学期,他的考试全军覆没,学校不得已将之劝退。临走的时候举班相送,敏知记得好几个女孩都哭了。
那之后敏知他们都没再听说过朱春眠的消息。只知道他离开学校以后继续办刊物,而刘雯欣毕业之后也放弃了去外交部工作的机会而去追随朱春眠的脚步。同届学生每每提及都是唏嘘感叹。哪想到多年以后,敏知会在这个小小的书店和他重逢。
“我刚才就觉得跟郭教授聊天的那个声音很耳熟,想不到是你。”
“郭教授?你认识他?”
“嗯,Z大历史系的副教授郭远临,很早以前就来我这里淘书了。他很著名,连省长都找他要签名呢。” 朱春眠笑着带敏知走到前台。
敏知这才发现他的腿微微有点跛,再仔细看他的穿着,心里平白生出几分难过,只能说:“太巧了,居然这也让我碰上你。”
“是啊,太巧了。不过,前几天还有人跟我提起你。”朱春眠含笑说。
敏知大奇:“谁啊?”
“何破晓。”
敏知呆了一呆,下意识的问:“你见过他?”
“他出差经过,来看我。”
果然是他。
她在机场没有认错人,却终于还是失之交臂。
这个时候电话响起,Susan活泼的声音传来:“关,我们找到一家好餐馆,你快过来吧。”
这下敏知不得不告辞,她歉意地说:“我得先回去一趟。明天或者后天我再来找你叙旧。”朱春眠送到门口:“什么时候来都行。店要是关门你就拼命敲,我反正就住在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