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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得成比目何辞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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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姓鲁,字成颂,山东莱州府即墨县人氏,曾拜入崂山门下三月有余,因入门之时道心不正,目的不纯,被重韫的师父好好戏耍了一番才驱下山去。归家后惊闻未婚妻子与女伴一同出门踏青时,不慎被风吹开了帷帽,露出真颜,正巧又撞上了惯来欺男霸女的孙衙内,受了好一番轻薄调戏。他一口气咽不下,纠集了一群游侠散勇,趁孙衙内到郊外游乐时一麻袋将人套了,痛打了一顿。
那孙衙内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却暗暗着人查访那日动手的究竟是何人。也是鲁成颂气运不好,那日与他一起动手的人里有个见钱眼开的人物,竟然悄悄摸到孙府上告了黑状。
那孙衙内何等跋扈人物,不过几日便打通上下关节,一顶铁枷就扣到鲁成颂身上,州府衙门里判签一扔:刺配充军。
鲁成颂暗悔自己行事冲动,然事已至此,除了叫未婚妻与自家人速速远避他乡,还有什么旁的办法?
两家人收拾停当,星夜赶路,却不知那孙衙内早早便等在路上堵他们了。见了人,也不多动手,将鲁成颂的未婚妻子抢到马上便走,拍马奔回府中,大门一关,将人给强了。
鲁成颂的未婚妻子是个贞烈性儿,被人坏了身子,也不哭闹,竟趁没人注意时投井自杀了。当时鲁成颂还被关在大牢里等候三日后上路,外头有跟他相好的兄弟托人往牢房里递了消息,鲁成颂才知晓。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借着原先学的那时灵不灵的半吊子穿墙术,连穿几道门墙,趁夜摸进孙府中,就要结果那衙内的狗命。
这时候,重韫和他师父褚云子突然出现,将人拦住,手间法宝华光一闪,便是几千里外的川蜀大地。
鲁成颂红着眼,咬着牙,“你为何不让我报仇?!”
褚云子背着手,高高站在山石上,颇有一派仙风道骨。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道:“我不让你报仇,原因有三。”
“我崂山自古是道门清流,一身道术只为匡正震邪,不是让你用来了结私人恩怨的,此为其一。此事本未必至此,你未婚妻身死,其中却有一半乃是你一手促成的。行事冲动,害人害己,此为其二……”
他直着脖子吼道:“我不要听你这道士满嘴喷粪!你放我回去……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褚云子听他骂人,将眼一直,从石上跳将下来,“嘿”了一声,抬脚就将人踹翻在地。他踩住鲁成颂,扭头对重韫道:“大徒儿你快过来,这小师弟忒样儿不乖,竟然敢出口辱骂师父。你且过来,替为师教教他,什么叫尊师重道!”
重韫垂目,不动分毫,只道:“此等事体,师父做得顺手了,还是自己来吧。”
褚云子又嘿了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啊,啊,为师的心好痛。你们这一个两个啊,都是孽徒!都是孽徒……”
褚云子嘴上说着,脚下却没留情,狠狠将鲁成颂踹上几脚,才停下来,抱着手立住,悠悠然道:“其三嘛,恶人自有果报,用不着你去充大侠!况且……”
他顿一顿,“你的未婚妻还有救。”
鲁成颂的未婚妻小名云姐儿。她那一日跳井自杀,隔了一日才被人发现,真是死得透透的了,褚云子起先说她有救,鲁成颂还以为他有什么还阳秘术,却不想,褚云子说的是,叫他们做一对人鬼夫妻。
见鲁成颂呆住的样子,褚云子便嗤笑:“怎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敢?做夫妻,你却不敢了?”
鲁成颂恍然回神,道:“若能在一起,我又怎么会不敢?云姐儿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她是人,我心里有她,她是鬼,我心里也有她。”
他说完这话,褚云子便点起一盏琉璃灯,拿出一把红绳缠绕的小剪和一张白宣纸。那剪子在纸上游走,不多时剪出一个纸人来。褚云子往纸人上呵了一口气,随手朝上一抛,口中断声喝道:“六魄三魂!归!现!”
那琉璃灯罩里的火焰呼地蹿了出来,一条人影落在屏风上,身形婀娜,姿态秀美。
鲁成颂慢慢地转过头去,那眉那眼,在记忆里滚过千百遍,可不是,就是云姐儿吗?
从此鲁成颂和云姐儿躲在这偏远山村,做了一对阴阳相隔的夫妻。鲁成颂捡起家传的手艺,安安分分地当起木匠来。他原先被发配充军,本来还怕私逃被人寻到,褚云子却告诉他,一月后,御史巡查,至莱州府,将会发现孙府贪墨,孙府一家男被充军,女被变卖,届时他的冤屈也将重见天日。
时隔两年多,鲁成颂再见重韫,从他口中询问,见事实果然如此,不由感叹,师父真是神通广大。
重韫却不以为然地“哼”道:“他也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罢了,有什么神通不神通的呢。”
荨娘听故事正听得起劲儿,屋子里的灯花突然爆了一下,发出一声响儿。
鲁成颂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探头一瞧,喜滋滋地退了回来,道:“今晚儿是个大圆月,我可以和云姐儿见上一面了。”
原来褚云子虽然施法让云姐儿附在纸人上和鲁成颂见面,可这法术施行时,条件严苛,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天时指的即是月圆,地利是指施法之时,地下要有一条地脉,有了灵气滋养,用来聚魂的琉璃灯才能被点燃。人和,自然是要施法人心无旁骛。
鲁成颂盘居在此,就是因为这地下有地脉。可天时却非每日都有,川蜀之地天气变化无常,几日大雨也是常事。前几日云层颇厚,月不得见,因此下,鲁成颂和云姐儿也有四五日未曾相见了。
荨娘第一次能亲眼瞧见过世之人现身,自然是好奇,好奇之中又夹杂着些害怕。她跟在重韫身旁,探头探脑,半遮着眼睛,心中默道:云姐儿,我怕鬼,但你肯定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小娘子,出来的时候可别吓我啊。
鲁成颂从床头珍而重之地搬下一口箱子,启锁,取出一只琉璃灯来。这灯形制大小和重韫的那只引魂灯颇为相似,不同的只是,重韫的引魂灯,外头罩的是一层镂空黄铜,而这只灯,最外头却是一层雕枝缠银,且灯座,琉璃灯罩和金属罩子俱为一体,不可拆分。
荨娘看鲁成颂烧了一枝檀香,颤巍巍送进灯内,在棉芯上碰了碰。
三个人,六只眼睛。
香烧了一截,香灰被碰落,浮在浅银色的灯油上,浸了油,便浮不住,蝌蚪似沉了下去。
那灯没被点燃。
鲁成颂急得额上见了汗,又点了一枝香送进去,景况依然如故。他手脚一凉,忍不住将双手撑到案上。
“师兄,这灯,这灯如何救点不着了啊?”
七尺的昂藏男儿,红了眼,心焦如焚,几欲落泪。
重韫凝着眉,取出一只罗盘放在手心,在屋内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鲁成颂问他:“师兄,究竟怎么啦?!”
重韫收了罗盘,又将那灯提起来细细地检查了一遭,才道:“你这地下,原有一条暗河经过,因为正好流经龙脉,这才形成了一条地脉。可是现在,这地脉上灵气散尽,俨然是被人破了势气。”
鲁成颂叫道:“这不可能!我一直住在这里守着,而且附近也没有人开坑掘井,怎么就会灵气散尽了呢!”
重韫摇头,也想不通。他独独学了与鬼打交道的本事,其他的却不甚精通了。到底荨娘也是在天上呆过的人,再不济,有些事情还是比凡人更容易看出些门道,闻言心间一动,道:“有没有这种可能,这地脉的灵气不是被破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又或者是,这地底下,有什么东西霸住地脉吸收了灵气?”
“那会是什么?”鲁成颂立刻紧紧抓过荨娘这束救命稻草。
“这我却不知道了。还是要去实地看看方能想出对策。”
三人心挂此事,当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因鲁成颂说镇外有一条小河,正是这地下暗河余脉,三人遂冒着宵禁犯夜被抓的危险,溜到街上,又在鲁成颂的带领下遮遮掩掩地摸到镇外。
那河离得也不远,三人徒步走了半个时辰,便听见水声了。
此时月上中天,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岸边长着兰草,真是说不出的写意静美。
荨娘弯下腰,双手掬了一捧水想要洗洗脸,却被这河水冻得手一抖,整捧水又洒进河里。
“这水怎么这样冰?”
鲁成颂道:“当年师父说过,我家屋子下那条地脉叫作寒龙,这河水又有一半是从那地下河里冒出来的,想来可能是为寒气所侵吧。”
重韫又拿出罗盘,沿着河岸朝上游走,鲁成颂跟他在身边,不住地问,“师兄,可有何发现?”
重韫斟酌着,道:“到现在,并未发现什么异象。”
两个男人去上游查探,荨娘便独自一人去了下游。倒也不是她胆子大,只是人有三急,神仙也有,这不,她那急可不就来了嘛。而且她本憋了有一会了,这会子来势汹汹,简直就是催命。
她急急往下游跑去,瞅见重韫他们没注意,一头钻进林子里。这林子茂密,树木却十分矮小,罩在人头顶上,暗影森森的,有些吓人。荨娘心惊胆战地解决了内急,立时跑出林子,一直跑到河岸边,才顺了口气。
她蹲下身,将手放到河水里濯洗,洗着洗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手间滑过,时不时又返回来碰碰她的手背。她以为是不怕人的小鱼,玩心起来,便将手掌一翻,一把抓住那作怪的玩意儿。
入手之后,才发现那触感并不像鱼,反而有些像……
荨娘猛地将手收回来。
掌心里躺着一个个小小的香包,绛紫色的绸缎,上头绣了一对比目鱼,绿的眼睛,黄的鳞片,交叠的两条身子。
却正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