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 34 章 ...
-
三月后,金陵城,星曜宫。
青铜铸门隔绝尘世嘈杂,浩淼的星空不曾改变,仿佛森罗宇宙都网罗在朱楼之内。四方神兽镇守的星盘轮转,二十八星宿光芒璀璨。寥落与密集的星星布在天地四方八面,无处不是,像一只只闪烁的眼睛,不怀好意。声声梵音唱诵陌生悠远的歌谣,仿佛波涛,仿佛烟雾,视野的一切都笼罩在清冷的星光里。
字符编织的悠长甬道,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但明明,悬浮星辰中的甬道尽头是乳白色的神座,两旁立着白色大理石柱,上面雕刻人身蛇尾的图腾。深蓝色长袍的女人端坐其上,银线编制的星辰落满长袍,一眼看去,璀璨星光夺目,仿佛她才是真正的星星,主宰整个宇宙的星星。
盘起的发髻,雪白的额头,眉间一点红色印信。黑色长发宛如流泉,披落星光长袍,闭合的双眼,殷红的唇张开,空洞的声音如风震响:“萧庄主,今日前来,所为何故?”
萧子育站在甬道的中央,他走了许久,靴子跟敲在字符与星光编织的路上,哒哒的声音像是踏在青石板上。然而无论他怎么走,他都无法靠近乳白色神座上的女人一步。但不用靠近,他也知道她的模样。只是她闭上了那双大大的黑色的眼睛,脱下了他为她准备的蓝色武装,换上了星曜宫主人的星光长袍,她不再会歪着脑袋追问为什么,她也不再对他微笑,每天醒来,她也不会侧卧在他的旁边,像只警惕的小猫那样呼吸。她素白的皮肤变得如精巧的骨瓷一般光滑细腻,却冰冷坚硬。他曾遍访名医,祈祷她能开口说话,如今,她张开唇,发出的却是不属于人类的,木偶似的空洞声音。
“在下前来,是想询问一位故人的近况。”萧子育看着远处的白色光芒中的人影,眼睑下一圈青黑,他的姿容潇洒依旧,却失了往日的光彩。
“谁?”
萧子育抿了抿唇,握拳的手颤抖着,他在克制,克制心中汹涌的感情喷薄而出,他努力维持笑容:“二九。”
神座上的女人微微抬起头,眼皮睁开,蒙上白翳的眼球注视着站立的男人,神情冷漠:“庄主的命格里从未出现过一位名叫二九的人。”正如此前三个月的回答一样。
没错,萧子育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每日造访星曜宫,每日问着相同的问题。若不是因为他是星宿庇佑之人,她早就将面前这个没事找事的男人赶出去了。她是阿既,是星曜宫的新任宫主。
萧子育笑了笑,三个月来,他听到的回答都一样,不过没关系,他能等:“多谢宫主,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告辞。”
星曜宫外,闹市中心的酒楼二楼。正值中午,但酒楼二楼只有一桌人,萧子育坐在临窗的位子,楚枫语坐在对面,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酒,和单调的小菜。安静的酒楼,更衬托出窗外街道的吵闹。萧子育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那个每次都站在身后的,像影子一般的蓝衣姑娘,不在了。
“你打算这么一直下去吗?一直这么,每天去一趟星曜宫。”楚枫语问,苍白的脸色显示他最近过的也不好,三个月前浮沉谷的就像一场黑色的梦靥,困住了所有人。子育在岭南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蓝色的刀光果真如浮光湮灭。浮沉谷覆灭,晓梦山庄声势煊赫,但晓梦山庄的人都知道,二九姑娘失踪了。
“对。”萧子育握着空掉的酒杯,目光转向窗外,朱红色的星曜宫看起来那么近,他们就隔着一条街,走路不过二十九步,可为什么他就是走不过去。
“二九已经不是二九了,她不记得你。”楚枫语忧心忡忡的看着每天以酒浇愁的萧子育:“晓梦山庄不能没有主人,难道你真要撒手不管吗?”
“新的庄主已经有了,马昱方是个不错的人选。”萧子育完全不在意,他不在乎,不在乎,“二九只是暂时忘记了,她会想起来的。”
三个月前,岭南,浮沉谷。
萧子育抱着血流不止的二九,朝楚枫语求救:“阿枫,快想想办法,二九她,二九她变得好冷。”
“不劳烦洞庭府君出手了。”低醇的嗓音悠然响起,像一架年岁久远的七弦琴。星光明辉,星曜宫主巫灵踏着优雅的步调走出黑暗,黑发披在绣着星辰的深色长袍上,裙裾曳地。她的笑容显而易见,完全不像以往的浮于表面,而是真正的,极其的开心,或是兴奋,连带声音都若有似无的带着一丝颤抖:“将二九交给我,我会治好她。”
萧子育不是笨蛋,巫灵一直是诡异的代名词,她此时的出现堪称意想不到,即便二九危在旦夕,他也不会贸然将二九交给她:“你为什会在这里?”萧子育心中惊惧,晓梦山庄的人应该已经完全搜查过浮沉谷了。
巫灵莞尔一笑,像是长辈对愚蠢的晚辈的嘲笑:“还记得吗,萧庄主,我说过下次见面之时就是星曜宫易主之日,我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迎接星曜宫的新主人。”
石破天惊,风雨寒凉,萧子育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抱紧二九,他能感觉到二九的身体软软的,里面的骨头断裂粉碎,他不敢用力,二九会很疼。那个丑陋的肿块长在她的胳膊上,树枝状的根须肆无忌惮的蔓延,像只难看的畸形蜘蛛放肆的吸取二九的生命。但他必须让二九远离巫灵,一定。
注意到萧子育的表情,巫灵的眼球动了动,她睁开双眼,先前萧子育见过的白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像最寒冷冬夜里没有星光的天空。她翻着漂亮的兰花指,宛若宫廷贵妇,压唇而笑,笑容诡谲却阴冷:“萧庄主,你在害怕什么呢。我不会对二九怎么样的,她是星曜宫下一任的主人啊。哦,对了,她不叫二九,她叫阿既,是我收养的孩子。”
短短几句话,萧子育的认知仿佛被拆散重塑,他难以置信的瞪着眼前狡猾诡笑的女人:“别开玩笑了,二九是我养大的孩子,是我抚养了十一年的姑娘。”这个姑娘有些笨,甚至傻,但是她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安静的陪在自己身边,像一只无声的影子。他扭开视线,看向楚枫语:“阿枫,你还在等什么?”
但楚枫语摇摇头,他皱着眉头,战栗不止的手指无力的掐着轮椅扶手。他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一股莫名的力量压迫着他,耳边环绕着梵语唱诵的古怪歌谣,仿佛诞生于万古洪荒之初的神的歌谣。
“不要挣扎了,萧庄主,你以为当初你遇见二九是个意外吗?”巫灵淡淡的笑容里有着耀武扬威的得意:“不是哦,是我,在那个雪天,将她放在你一定会经过的巷子里。你知道她襁褓中的她是多么可爱吗,肥嘟嘟的小脸,还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没人比她更美。她是神选中的,下一任星曜宫的主人。”
多年前冬雪夜的相遇,十一年的陪伴……萧子育怔怔的,血液好像冻结,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世界,认知,仿佛一切都颠倒过来,摧枯拉朽,毁灭了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现实。
“一切都是为了星曜宫的新任宫主。体验过人命方能看穿天命,爱恨,生死,成败,荣辱,普通的人生命不过如此。我需要做的,只是暂时抹去她在星曜宫的记忆,给她一段虚假的人生,让她经历这一切。而你,卓越的晓梦山庄的主人,萧子育,你是最完美的人选啊。”巫灵的眼睛闪着光,像丛林中的恶狼看见落单的鹿,她走上前,握住萧自己的胳膊,逼迫对方看向自己:“你知道吗,没有再比你和素谈筝更好用的棋子了,你们完全做出了我最想要的选择。你给了二九爱,素谈筝则赋予她恨与悔。你们拼凑出她作为普通人活着的快乐和痛苦,是你们让她完整的体验了人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意思?”萧子育冲着眼前兴奋的女人怒吼,他绷紧肌肉试图脱离对方的桎梏,但没有成功,巫灵的手像猎鹰的爪子牢牢锁住了他,而他只是猎物。
“实话告诉你好了。当年,是我告诉素谈筝的父亲,鲲溟玉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并为他指路。当然,我知道你不在金陵,鲲溟玉也不在。当初,也是我在素谈筝母亲看诊的村子里引发疫病,她是个温柔的好大夫,自然不会见死不救。然后我只需要设法让他们母子感染,挑动那帮愚蠢的村民,这样就够了。素谈筝成了完美的恶魔,他会杀死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但还有一点不足,就是他的弱点。我将花形人蛊的制法教给素谈筝的父亲,不然以他的智力,只怕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然后让他将草籽植入素谈筝体内,再放火烧死他。这样一来,素谈筝的亲人就只剩下素引书一人,他当然会为了唯一的哥哥慷慨赴死。”巫灵就像一个阴谋得逞的卑鄙小人,带着最张牙舞爪的兴奋笑容,在萧子育面前侃侃而谈:“哦,对了。蜀中的那场山崩,二九和素谈筝的相遇也是我的安排,不然素谈筝柔弱的人格怎么会在二九面前出现。还有马自平豢养的人蛊,那是我将草籽交给他,并且用星辰的名义发誓,那天东茵阁会,是杀死你的绝妙时机,可怜这个傻子到死都相信我的话,不过这样也好,不然你怎么会追查到岭南,我又怎么向你推荐浮沉谷呢,呵呵。”
青炎剑光一闪,萧子育拔出佩剑直接捅入巫灵的心脏,他怀抱着逐渐冰冷的蓝衣姑娘,一手握着剑刃。他惊怒的瞪向巫灵:“全部都是你做的!是你杀了我爹娘!”不,不只是他的双亲,还有这十多年来死去的人,被鲲溟玉虚假的传说吸引的人。然而,剑刃却丝毫没有刺中□□的实感,好像只是陷入一团虚空。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巫灵按住萧子育肩胛骨,长指略微一动,萧子育顿时松开了手,他的表情一阵扭曲,右臂失去知觉。巫灵轻飘飘的拔出青炎剑丢在一旁,她看着萧子育,就像看着一个不自量力的阿猫阿狗:“我只是给了你们选择,而你们恰好做出了我想要那个。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啊,萧庄主,你为何要愤怒呢。命运是一个个齿轮拼接起来的巨型机器,你做了一个选择,引发齿轮转动,他做了一个选择,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你们所经历的不过是无数个选择的结果。而生命中每一个选择的结果都将在剩余的人生里被反复验证。比如你的怨恨与复仇,比如素谈筝的疯狂与执着,又比如二九对你的眷恋。”
“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为何要愤怒呢?”
“少他妈胡说八道!你这个贱人,是你始作俑了全部!”他的人生,二九的人生,素家兄弟是人生,全部都毁了,而理由是为了该下地狱的星曜宫!
“啊呀啊呀。”巫灵满不在乎的笑着,“子育啊子育,这么多年你还是像个孩子似的一点都没变。”她眯起狭长的眼睛,逗趣的看着眼前几乎狂怒到失去理智却又无力反抗的人,像是打量自己多年来努力的成果,声音远不如表情那么冷静:“你以为自己是下棋的那个人吗?不对,才不对,你生出如此想法的时候就该回头看看,你只是一枚棋子,在天地版广大棋盘上的棋子,神手中的棋子,当然,你表现得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到出乎我的意料。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用的棋子,你,还有素谈筝!你们是被神选中的,你们是最棒的。”
心脏仿佛被利剑刺穿,萧子育完全被怒气冲昏了头,他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可他做不到。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戏,他耗费生命在拼搏,他痛苦,他煎熬,他欣慰,但所有的喜怒哀乐此时看起来都是那么滑稽可笑,他是个人偶,按照巫灵的安排和愿望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居然还天真的以为那他妈见鬼的是自己的选择。所谓的星辰照佑,所谓的勘破星轨天命,其实都是假的,巫灵写好了人生剧本,然后躲在黑色的幕布后面,只等着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去演而已。
他甚至不敢仔细思索,巫灵口中那个挨千刀的神究竟是什么,整件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谋的,从二九出生开始,亦或者是从他出生开始。
“我不会把二九交给你的。”他说。
“哦,是吗?”巫灵摇着头,感慨萧子育无用的反抗,“你不会忍心让二九死的。”她肯定:“她陪伴了你十一年啊,你怎么忍心她死呢,说白了,你除了二九还剩什么呢。交给我,她还可以作为阿既活下去,而不是躺在坟墓里变成一堆白骨,何况还有一个星曜宫主的位子在等她啊。”
“然后像你一样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吗?”萧子育冷笑,“那我宁愿她死!”
巫灵对萧子育的冷笑不为所动,她就像一条满腹心机的毒蛇,压低的声线带着危险的诱惑,循循善诱:“你会的,萧庄主,你不会拒绝。”她朝他伸出双手,等待他将二九放在她的臂弯:“告诉你一件事,星曜宫新宫主即位,旧的宫主就会死去。你既然那么恨我,不妨用这个方法杀了我如何,而且——”她拖长音调,狭长的眼睛眨了眨,“你可以试试看啊,看看二九,不,是阿既,她会不会记起你。还有,你还可以赌一赌,我在晓梦山庄对你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就像是一场豪赌,萧子育最终交出了二九,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巫灵立即化为灰烬,留下星光长袍。而二九,也被突然出现的星曜宫的人偶——那些穿黑白双色衣服,眼睛空洞的女人带走了。
他只能看着,只能看着!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二九会忘记我。”萧子育无比坚定的说,他看向一条街外的星曜宫,眼神执着:“二九会想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赌,赌巫灵在晓梦山庄说的话是真的,二九会记起一切。他可以等,他有足够的耐心。
星曜宫内,浩淼的星光闪烁,蓝衣星袍的姑娘睁开眼,蒙着白翳的眼球眺望遥远的地方,梵音唱诵不止。一颗流星划过,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