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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叶指导,救不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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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榣木杆上绑着的大喇叭发出滋啦啦的响声,有人在里头咳嗽了数下,接着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
“叶修!”
底下挤挤攮攮走着的人和小鬼都抬起头往上看,那喇叭锲而不舍地叫道:“叶修!叶修!又死哪去躲懒了!当我不知道是吗……咳咳咳咳……你给我、速度、滚过来!”
喇叭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远远地说话:“主席,这不太好吧。这个广播是用来通报刑期和全体做早操的,你这么一喊,全地狱都知道叶指导的名号了……”
发话人显然一听这话,更为恼怒:“他的大名,上下三界哪还有人敢不知道的!”
新死的亡魂们懵懵懂懂,尚未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候听了,也左耳进,右耳出;但看守的小鬼们却全都笑起来。死者们十分茫然,他们相互环顾,再去看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鬼卒们,然后又挪着视线到自己脚尖,一步步朝前走了。
死者地界,其实除了司薄掌名以外,其余一应地方都是不称呼名字的;活着为人时有名,为的是区分个体,招耀灵魂;死了做鬼众生平等,你是张三还是李四有什么要紧?都是虚名,往那油锅里煎时,都要剥掉。
但鬼差里若是有名头大的,自然生前名字也一并带来了;或是有上界里闲着没事干的神仙,觉得这地下工作者活做的不错、应当奖励,可是地府里要钱也无用(他们流通的是冥币),要赏赐也无用(那里头随便业火一烧金银珠宝都完蛋),能给个啥呢,就赐个名儿吧,觉得那是天大的赏赐了,俗话说得好,缺啥补啥嘛。
这位叶指导也不知道是前世里带来的名字还是上头有人给的名字,不过不管哪一样,被人/鬼知道名字是件挺危险的事,你待人那样,又拿火烤又拿刀爿的,谁不恨呢;可人变了鬼,来这儿报道,喝了碗汤,走那桥上过了一遭,上来啥都忘了,自己叫啥也不记得,做过啥也不记得,就听了这个名字,就记得这个名字,那还不就找你算账?
所以就算是十殿阎王,都只有姓氏公布出来,好让这群新鬼们区分知道自己该上哪儿报道,却不敢告诉大家名字,怕就怕这个。
可这个叶指导显然不在此列。
这群新死之人还没过桥,他们中有些神志清醒的,还一路聊天,你从哪来啊,哎你也摔死的啊?哎哟什么病啊?哎哎真可怜……看守的小鬼们通常也不管,毕竟现在聊得再热络,过会儿你们谁也不记得。
不过毕竟路漫漫,夜长长,还没习惯飘,都还靠脚在走,身体上虽然没感觉,精神还是有惯性,也觉得累,也觉得无聊。
这大喇叭广播好歹为他们提供了新鲜的话题。
“这到底啥地方啊,不是阴曹地府吗,怎么还有主席啊指导啊什么的?”
“哦,与时俱进嘛。”看守队伍的小鬼居然还搭上话聊起来了,“现在我们地府也不时兴叫什么大王啊主簿啊了,毕竟现在时代变了,来的人也不同了,我们这向来都走在时代最前沿的,要照顾大多数群众的感受嘛。”
“那刚才喇叭里说的这‘指导’是干什么的啊?”
“呃,”小鬼显得很为难,“你们刚听说这个人吧,只能说,在三界里也是独一份儿的。”
这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前进的速度明显减缓,接着根本挪不动了。
新鬼们探头探脑地挤了半晌,纹丝不动,都纷纷抱怨起来。
“怎么到了地底下还有交通堵塞?”
小鬼无奈地说:“常事,现在人口暴增,死的人自然也多;人这么多,光喝汤都得排老长的队呢。再说了,桥就那么点窄,人得一个个走吧;还有不懂事的,在桥上自拍,又得等上一阵。若单单只是流量控制,都算你们走运;万一里头有几个不顶事的再一闹,出了事故,那要等的时候就长了。”
这群新鬼们当然都没见过这世面,大为惊奇:“怎么死了还能自拍?”
“哦,这是这几年新出的冤魂死法,传统的孟婆汤治不了。但凡生前因自拍而招致死亡的,死后即便喝了汤,到了风景奇异的地方,还是会下意识地自拍一下留作纪念。”
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
又等了一阵,这队伍还是毫无动静。后头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这些人也蹬鼻子贴脸,难受之极。有人抱怨道:“生前上班挤地铁,旅游挤景点,看病挤挂号,连出个门都得挤停车位,怎么死了还得受这些罪?”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应和之声,小鬼却只是看着他们,他突然跳到一颗树上,摆动着双脚。
“瞧这是什么话,”他睁大眼睛笑道,“你们地上的人过得久了,难道祖宗说的话什么都忘了?死了本就是来受罪的呀。”
而此刻的奈何桥头,一群鬼卒正用尸气做成警戒线拦住大批想要看热闹往前涌的新死之人,桥上几个看起来像是庶务鬼官中的基层干部,正围着一个穿得花里胡哨、丝毫鬼气也无的家伙,朝着河里指指点点。
“都掉进去了?”
“是啊!都掉进去了!”领头的鬼官擦着汗,围着刚才大喇叭里声动三界的地府名人叶修团团转,“叶指导,你看怎么办啊!”
“呃,掉都掉进去了,先这么煮着吧?”来人叼着个烟,没精打采地摊了摊手,“这也是缘分啊,你想,这奈何桥出踩踏事故,得是多少年才一回的事情;他们人一多又还闹自拍,不分青红皂白把好人也挤掉下去也就罢了,正好轮着你们千年不遇地运着地狱大缹的船从桥底下过;从桥底下过也就罢了,他们还好巧不巧地正好掉进缹口里,那不就煮着么。”
“呃,这不大好吧……”鬼官擦汗,这煮着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受,关键是掉进去的人除非给炸得香嫩酥脆,煎得外焦里嫩,否则任谁也没法拉上来。
“说来这锅本来不是放在十八层的吗,你们干嘛花老力气给拉上来啊,不然不也没这个事了,最多就往奈河里泡泡血水。”
“额,这不是,最近这些年死人多嘛。”鬼官只得解释,“天天交通堵塞,下面抱怨得厉害,鬼门关那里过不去了,喻队又是个手慢的,给人签个字都得半天放行,你懂得。冯主席嫌这样办事效率太慢,外头队已经塞不下了,孤魂野鬼都在阳世里飘,这要出大事的。还是黄少想了个办法,让我们把锅弄来,以后来的人先往里头煮一圈,白了的,就走个特殊通道,赶紧喝了汤送去转生;剩下煮不干净的,也省了那些繁文缛节,直接扔各层地狱里了事。这样一锅能煮几千号,喻队只用看着就行了,我们也省事。”
叶修点了点头,一脸了然:“那他们现在煮着也没什么坏处啊,就当内测了。”
“呃,叶指导,可这些人都喝过汤了呀!啥都忘了也煮不出来什么——”
“孟婆汤那东西八百年没更新了,哪跟得上时代啊。要真能什么都忘了,怎么还记得自拍?”
“呃……”鬼官词穷。
这时候上头的大喇叭又响了一遍:“——叶修!!”接着又换了个人声说道,“叶指导,冯主席说,你再不来他就要解甲归田了。按照《地府官员特殊情况应对章程》,你将必须继任阎王殿主席一职。”
“来了来了。”叶修脑筋一炸,没力气地朝喇叭回了一句,“除了我以外全地府难道就没个干事的人了吗?”
“关于这一点,”对方冷静地指出,“因为地府目前处于百分之三万的承载量爆炸阶段,人手严重不足。所以的确没有可以协调的机动人选。”
“好吧,”叶修叹气,“我明明是领闲差的角色,也硬给你们下岗再就业了……”
“叶指导,你用词不够准确。按照人间现行说法,这叫做‘返聘’。”
那鬼官在一边战战兢兢:“大神,你们不能把这货当电话用……全地府都听得见……”
所以说,没个手机就是麻烦,地府科技革新可不能只停留在嘴上啊,叶修心想。他又看了一眼桥下那锅,真没办法,只能委屈他们先煮着了。
“这锅等我回来再解决吧。”
“大大大大大神,那可不行啊!”
“怎么着了,那边冯主席催命似的让我去呢。不去的话,你总不会想看我当阎王吧。”
“不、这、刚刚,其实,”那鬼官急的跺脚,“人掉进锅里了,其实都是其次,……最主要是……他们砸下去虽然伤不了这口天火锻的精缹,却把下面载着它的船给砸碎了……”鬼官声音越来越小,“要是给这缹飘去下游就完了,可别的普通绳子又不顶用,我们只得用亡命索拦着……”
叶修无语:“你们运缹怎么用这么次的船?被几十个平民百姓的魂儿一砸就砸穿了?你们雷霆司是穷成什么样了啊?”
“呃,叶神你懂得,那个通常运精火的船租赁费太高了,肖队想着,不就运个锅嘛,又不是运上等的精魄,也没什么要紧,四艘退役了的渡魂船一起绑着,一样能架上去……”
“不不不哥精贵着呢,勤俭持家什么的我不懂,”叶修决定死乞白赖,“你们家老肖的锅,让他自己背;多运动才好嘛,不要一天到晚窝在衙门里头,伤身子,”他说着还歪出去半个身子瞧,拿修长手指指指戳戳,“你瞅瞅,底下这些孩子们可怜悲催的,兴许里面混了一两个好人呢,结果你们竟然还拿亡命索拦着,造孽啊——”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鬼官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不在眼前;他急忙跟着探了身子望桥下看:“……叶指导?”
叶修卷了卷碍事的袍子,以蹲坑状扒在那口大锅的锅沿上,支着脑袋朝锅里看。锅里火汤滚沸,骸骨嶙峋,几十个人在里头上演地狱里常见的戏码。那些痛苦的嘶嚎声被奈河上的血风一卷,瞬间便消弭无声了。
满身污垢的人们,朝着锅沿拼命地爬,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滚烫的边沿会烤焦他们的皮肤,让他们再掉回锅里……如是再三,直到那浑身的污垢都被烧尽,皮肤变得洁白。但这过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有的人要烧上三万万个地府年呢。
这年头,地狱里人口爆炸,为了减轻狱卒工作及管理压力,入狱的刑罚也相应变得较轻,一些轻微的小罪,譬如杀生动物、口出恶言、谎骗构陷等等,涉案金额较小、未有殃及人命的,都一律不算是大罪,弄个洗罪池洗一洗,就放他们过去了。
但这业火却没有这么随机应变,它还是老规矩,该烧的,一律烧起。
故而原本高高兴兴过桥去,原本洗个澡就可以进轮回殿的人,因为一起自拍引发的交通堵塞,导致了这样倒霉的事故,享受了一把十八层地狱里才有的特别VIP服务。
那鬼官看着叶修半晌没有动静,大为忧心:“……叶神?叶神你还好吧?”
叶修没理他。
就在那鬼官以为人是没听见时,他突然开口了:“还真有啊,方副。”
“……?什么?”
叶修没再答他话;但被称作方副的雷霆司鬼官也看见了:那可容纳百千人魂同时烹煮的大锅之中,有一个立于火中却全然不觉的年轻人;他正怅然若失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手心像刚蒸过桑拿一样干净,而沸火舔舐着他的身子,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文州怎么放他过来的。”叶修喃喃地说,他接着抬高点儿声音叫道:“喂,说你呢,喂。”
年轻人茫然地抬起头。他眼睛里空洞洞的,好像那火不是替他涤净了秽物,而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夺走了一样;叶修朝他招招手,他俩之间隔着捆着这锅固定用的亡命索。有些受不了苦痛的人魂从他们身畔挣命跃起,跨过缹橼,正抓住这个绳索,便听得一声爆响,只一瞬就变成一缕青烟,消失无迹了。
“叫我吗?”
年轻男子转向他问。以他的年龄,死亡显然来得太早了,但在这阴曹地府,倒也不算是少见多怪。叶修挠挠头,他很久没做过这种基层引导的工作,手有点生。
“是说你,站在那干嘛呢?”
年轻人定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终说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把什么弄丢了。我刚刚还在找……可这会儿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修掏了掏耳朵,毫无新意地安慰:“别找了,锅这么大呢。”他拍拍锅沿,一脸哄骗,“上来吧,啊。”
年轻人警惕地看着他。那神情,好像他会在下一秒拉住他的时候啊哟一声滑进锅里,然后讹诈他三百块钱似的。叶修瞪回去: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个,小同志,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好歹也是个神啊,不会讹你的。”
……这话显得更加没有说服力了。叶修看着对方眼里愈发怀疑的眼神,心想我是不是干脆先崴着个腰得了。
火汤燥热,虽然对他没什么实质性影响,但也烧得满脸是汗;对那年轻人就更是损耗魂元的事儿了,但那小年轻年纪不大可死脑筋倒是转不动,看来这火汤能清硬盘,却没法换CPU啊。
他只能叹了口气。
“你丢的东西在我这儿,自个过来拿。”
年轻后生眨眨眼,这下反倒相信了:“哎?你什么时候去捞的?”
“我是个神仙嘛。”
“地府里怎么会有神仙。”年轻人嘟囔着,但确实艰难地向他游了过来。这过程实在有些惨不忍睹:若是火汤覆过了他的头顶,就会把他化成一具焦骨;但一露出火汤的水面,□□便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再生。
“天上有凡胎,人间有小鬼,地狱里自然也有神仙。”他笑道,两人近得只隔着一道绳子;他能看清楚这个新鬼的骨骼上重新恢复了干净清秀的面庞,下颌削尖,恐怕死前瘦得厉害;头发从业火里一点点挣出来,边缘像是被烧燎得显出一些发蓝的颜色。叶修伸手抓住了那条绳子,严肃地对面前人说道:“小同志,有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什么?”年轻人好奇地伸手想去摸那根绳子,叶修抓着它小气地向后一缩。
他脖颈却向前探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数三二一,你就抱紧我。”
三、
雷霆的副队方学才在桥上扶额:“我靠!叶神,不要啊!”
二、
叶修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只负责救人,不负责背锅。”
一。
他猛地扯断了手中的亡命索;
而与此同时,一个温暖的怀抱也毫无阻碍地扑绕过来。
大锅倾倒,业火横生,沿着奈河汹涌的血水、向下飞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