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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江湖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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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险关属剑门,这处两川咽喉的要隘自古便是蜀北的屏障。军事重镇武将权高,街市上军人往来反倒是习以为常的。关内建置完善,只要不起战事,百姓安居,商贩络绎,一切的热闹繁荣与别处市镇并无不同。
本朝一度废关弃守,重立后却也不似历朝历代那般重视,日常戍守换防仅一支千余人的枪骑兵。最高统领则是一位京城直线配送的六品校尉,听着仿佛来历不小,看品秩可也不高。自古将军开府,纵使校尉大人如今可算是这关内的父母官地头蛇,到底不敢越秩,老老实实在幽癖民巷里租下小院权作私宅,安顿了家小。宅子不豪不奢,位置实在便利,离着卫戍衙门不远,转两个路口就到。
因此上,这边厢飞跑来家里禀报的营防哨兵才将话说完,气尚未喘匀,就听外头家仆已急匆匆奔进,手里攥着拜帖,诚惶诚恐地说有客到访。校尉魏钺原本还觉得哨兵约摸是信口开河闹了个大误会,待接过拜帖一看,始信果然有故人远道而来,跳起身就往外跑。
到得中厅,他一眼瞧见正同妻子孙珏寒暄的沈嵁。一别将有十年,岁月荏苒已惹叹息,而对他们夫妻与沈嵁来说,更牵扯了过往许多悲欢离合凄凄惨惨,几错阴阳,不由得生出隔世的惶惑。
“越之兄——”魏钺抱拳一拱,百感交集。
沈嵁望着他笑,半张脸隐在面具后,眉目间却不似初见时含了太多的沉重,全都释然了。
犹记得那年冬天陪孙珏回江南省亲,离家经年,近乡情怯,孙珏一路上还患得患失,总不敢提要见沈嵁。却乍闻沈嵁病重,关心则乱便顾不得许多,硬拖着自己闯了大门紧闭的沈府,只言探病。沈老夫人客气相待,却一再推脱爱儿卧床日久,不便见客,不予晤面。
早前已听孙珏讲过些沈家乱纷纷的人与事,诸多纠葛,就是本清官难断的烂账。孙珏更几乎与沈嵁结下姻缘,最后却不了了之。此中内情,夫妻情浓,孙珏一应不瞒魏钺,早都细细讲明。所以才肯陪着过来,总是期盼能见一见这位妻子口中比亲兄长还情谊深厚的世交。
眼看孙珏性情倔强,与沈母冲突将起,魏钺原有了暗自的筹谋,想先劝下妻子再作打算,无意听得外头脚步声近,回头便看见仆从搀扶下缓缓迈入的沈嵁。
那时候,他也遮着面,一条丝绢扣在耳上,只露出了盈盈含笑的双眸。
“口角生了疮,怪丑的!”他如此解释遮面的理由,也当孙珏面解下绢纱叫她切实看清,更笑侃,“这下该信我不是假冒的了吧?”
孙珏脸颊一红,狡辩说没有,越之哥哥的声音自己总认得,不过见到了,到底放心了。
沈嵁也放心:“尊夫一表人才,将门虎子,你哪是来探病,分明是来示威的!”
一番话说得魏钺都不好意思了,挠挠头憨笑,从头到脚都浸透着满足。
后来没说两句,沈嵁便现疲态,央母亲待客,自己回转厢房去。
临走还跟孙珏戏言:“换作别的人,我可懒得从被窝里爬起来,也就是给玉则你面子。免得回去跟孙忞哥哥告状,又说我眼睛长在头顶上,骂我是个田鸡。”
孙珏面露赧然,跺脚喊:“人家几时说过?都是丫鬟乱嚼舌,不是我!!”
沈嵁只笑,搭着仆从的手慢慢起身,未站稳先晃了晃,叫魏钺及时搀住。不言关切,只说送送沈兄。沈嵁垂眸看了看他的手,便答应了。
两人沿着花园回廊徐徐地走,到得鲤池旁停一停,沈嵁屏退了仆从,邀魏钺一道坐坐。
园寂清清,花稀叶茂,偶尔落一阵微风,携来了江南的湿暖。
沈嵁低低咳两声,丝绢有碍,便摘了下来,顺便掩一掩口。嘴角的口疮似乎裂了,渗出几丝血珠。
魏钺望着他,欲言又止。
沈嵁还笑了:“想问便问吧!”
魏钺低下头去,一番斟酌,直言:“为什么拒绝小珏呢?她多好!”
“唔——”沈嵁故作苦思,旋即承认道,“玉则真的很好!”
“但是?”
沈嵁抿着嘴笑得仿似个招入得意门生的老夫子:“你说呢?”
魏钺默不作声,显得低落。
“那我这样问,若我此时托媒下聘求娶玉则,你当如何?”
魏钺霍然起身:“万万不可!”
“为何?”
“你并不喜欢她,怎可误她?”说完径自愣了下,气势锐减,复蔫蔫地垂了头,“我是说,你只当她亲妹一般,但非男女之情。”
“是啊,有情,却非爱!”
“所以,所以……”
沈嵁仍是笑,不带敷衍不作玩笑,微微自嘲。他拍拍身旁:“坐下吧!”
魏钺便还坐了回去,神色间不无歉然。
“不是好姑娘我便该喜欢她,这话打发旁的人理也通情也顺,但我不想用它来搪塞你。事实无论家世容貌,玉则对我来说都是极好的选择,我也并非没有动摇过。但首先,我清楚自己已经在权衡利弊得失了,那么我对玉则的所谓动心自然是不纯粹的,我是在做生意,而不是衷情。这对玉则不公平!”
话到此处顿一顿,沈嵁忽将一直攥着的面纱递到魏钺面前,说:“其二!”
五指缓缓张开,魏钺的眼瞪得好大,又蹿了起来:“这,沈兄你……”
沈嵁却轻松地摆摆手:“莫慌!已见好了,头几日能呕一碗。”
魏钺不肯信的,捧住他手急切道:“随我入京,太医院的门我去敲!”
沈嵁当真乐了:“千里迢迢一路颠簸,恐怕没出省界我已呜呼了。你可是为我好?”
魏钺更急:“那、那我去请来!”
“一去一回得多少天?”
“我骑的军马,日行七百里,快马加鞭,七日之内定能赶到京城。然后,然后……”魏钺突然意识到太医未必擅骑术,会骑马也未必经得起长途奔马的劳累,又算不出带着医生乘马车该行几日,急得直挠头,模样特别憨逗。
沈嵁笑得扶额:“是我错了,不该与你诨话戏言。你竟能当真,孺子啊,难怪玉则相中你!”
间或咳嗽几下,又惹得魏钺手足无措,迫切要喊人来。
沈嵁拉住他,平了平呼吸,认真道:“玉则应该与你说过我二弟的,他医术至臻,不必你舍近求远。”
魏钺仍有犹豫:“不是说人在外省?”
“这两年回来勤了,家里生意也在过问。今日正巧他去码头接货了不在家中,所以娘拦着不让见,是怕你们给我气受。她不知道我同玉则早已兄妹相称,还惦记往日那桩闲事,以为是玉则散的谣言。”
魏钺恍然,可多少放心不下,伸手将他搀住:“凳子上凉,还是回房躺着好。”
沈嵁将他手按一按:“不急,话既到此,索性说完它。”
魏钺不肯坐了,沈嵁便也不劝,两人手相握着,言语间推心置腹。
沈嵁不无慨然:“确实我病得时好时坏,自己心里没个准头,很怕拖累玉则。不过这只占一半的因由。二弟和良甫兄倒是一向挺乐观的。都说我但凡少想一些少管一些,清清静静地当一个游手好闲的少爷,这心疾旧伤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年半载就能养回来。是我自己总放不下,作茧自缚了。”
他说得有些气喘,歇一歇,忽露狡黠,朝魏钺顽皮地眨眨眼:“二弟说,我这样的二百五就该有个泼悍的娘子在身边,只见我冒傻气了便骂我一顿,骂不听就打一顿。最好打成猪头三卧床不起,没空想外头的蜚短流长,保证能长命百岁夫妻白头。”
魏钺半张着嘴呆愣好一会儿,噗嗤笑了出来。
沈嵁还揶揄他:“怎么样?你也觉得玉则做不来吧?”
魏钺捂眼闷笑,脸都红了,不住点头。
沈嵁也笑,无拘无束,少见地放松。
“所以没有家门牵绊忍痛分离,也不是什么两家结怨强拆姻缘,就是不合适。玉则很好,可沈家太老太旧有太多的枝枝蔓蔓了,她理不清,也不该辛苦她来理清。沈家辜负太多好女子了,不能让玉则也被这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枝蔓困住一生。我想她一直是那个样子,有主见,不轻易妥协,想要的就去争取,得不到亦能洒脱放下。她敢舍得,如今才能得了你。你是她的福气,有了她同样是你的福气。她以后也会很好,因为你很好!”
往事历历,其人其言,昔年悲欢落在他的笑间,譬如昨日般清晰。
“翊堃,别来无恙!”
一声问安,意外沈嵁嗓音低沉许多,才叫魏钺切实体味,彼此都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了。
妻子孙珏则打趣他:“呀,红眼了!”
魏钺一愣,赶忙眨眨眼,敷衍道:“干眼病,几年了。”
孙珏掩嘴笑:“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憨子比我还惦记越之哥哥,倒像他先认识的你。”
魏钺尴尬地挠挠头,刚想分辨两句,蓦见沈嵁身旁还立着一人,恍记起拜帖上明明白白写着凌家少当主同来拜访。按理说朝廷武官是不该与江湖人士多有攀交的,何况他原本与凌家亦是素无往来。不过不结交不代表不认识没听过,而今江湖数支势力鼎足,江南自余杭未名庄和扬州慕霞山庄争霸以来,原先由渤州天颖楼同金陵沐昀阁分权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大漠有归云寨,中原依然是鹤壁仙客居稳坐江山,剩下再有的,便是北地风铃镇上的凌家了。
而这个凌家也是这些势力中最特别的一份,把生意直接做进了宫里,每年吃着内廷买办好大一笔供货的单子,场面上确实很有些人脉。只是这庞大的家族传了四代,硬是无一人买官加爵,坚决不入体制内,连婚姻嫁娶的裙带关系都不许有,亦是令朝野内外颇费疑猜。
因此上虽晓得沈家二公子与凌府现任当主的夫人乃结义姐弟,这些年沈嵁又一直客居在凌家,少当主随他同行而来应是顺理成章的,可魏钺武人的憨直仍叫他心下生出些许警惕,一时收敛了雀跃之情,一本正经向着明眸少女也抱了抱拳。
凌鸢一身飒爽的劲装,举手投足间沉着大方,循江湖礼数还敬他一礼。
想不到魏钺紧接着就单刀直入,朗声道:“未知少当主此番到访,是从还是主?为公为私?”
凌鸢眉角一跳,那边孙珏先急了,过来一扯夫君袖子,嗔怪:“你胡说什么呢?瞎多心!”
魏钺见媳妇儿便老实,眨眨眼很是不解地“啊”了声。
凌鸢爽朗一笑:“大人误会了!我等一行欲往雪山,路经剑门,听闻大人与夫人实为越之故交,他有意访友,小女陪他走一趟而已。”
“越、越之?”魏钺听出些明堂,一脸不可置信,“你们俩是——”
凌鸢伸手,沈嵁会意,自然而然地相牵,握得很牢。
魏钺嘴张了半天说不出句囫囵整话,再望望身边一脸哭笑不得的妻子,终于憋出一言:“原来沈兄喜欢特别,那个,特别小的,呵,哈哈,挺好的挺好的!”
孙珏窘迫至极,气得捏起粉拳当外人面狠狠捶了他一顿。
凌鸢则毫不介意,自若道:“越之并非喜欢年纪小的,他只是喜欢了我,没什么特别的。确实挺好!”
魏钺怔一下,突然觉得自己特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