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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条龙和一只蛋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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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坐在石桌后,透过石墙上窄小的窗洞望向远方。碧蓝的湖水映出满湖白云,湖水尽头,是巍峨的西岭雪山。
雪山很高,远远望去,雪线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山顶直入云雾,看不分明。
从云的目光落在山顶缭绕的云雾上,看着它们飘过山顶,透出背后碧蓝的天空。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似乎有什么从云端掠过,消失在茫茫雪山里。
“长离?”从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难道是寂寞太久了,久到看到个影子都会想到长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断了从云的胡思乱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毫不客气的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举起手里的东西嚷嚷着:“从先生,我爹让我送这个给你,煮熟的,直接吃!”说着,他来到石桌前,把东西丢在桌上。
那是一只蛋,一只很大的,有点泛青的蛋。
送蛋来的少年还在唠叨着:“这是我在东边山上掏的,一共就掏了四个,我爹让我给你送一个,这玩意可难掏,得顺着山崖盘下去......”
从云看着他,有些失神,三十多年前,长离也是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一边絮叨着一边丢给他一只蛋。那只蛋比这个大得多,也好看得多,暗红色的壳很结实,老鹰都啄不烂......
“先生,从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
从云回神,冲少年笑笑:“小山,多谢。”
小山大喇喇的一挥手:“谢什么谢!应该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从云忽然一皱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隐隐的焦味,闻起来有些熟悉。他站起身,越过还在絮叨的小山,径直出门。
小山被他吓了一跳,忙跟在他身后,一个劲的问:“先生,先生,我说话这么不中听么?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从云站在屋前空地上,眯着眼睛望向西北方,那里青烟升腾,隐约可见地面上一道橙红。
空气里烟熏火燎的焦味越发浓烈,小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先生,这是?火?”
从云点了点头:“回去告诉你爹,让他早作防范。”
小山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后,从云一路向西北奔去。他跑得很快,待到那几十座高高矮矮的石屋被他远远抛在背后,几乎看不清时,从云停了下来,将衣物脱下,勾在一棵灌木底下。随后,他伸展手臂向前奔跑,随着他的动作,从云的身体开始变化,细密的青色鳞片覆盖了皮肤,身体越来越长,四肢变作脚爪,头上生出双角,随后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十余丈长的青龙。
风从虎,云从龙。
从云隐在聚拢来的云端,脚下青烟弥漫,橙红的火舌舔舐着茫茫草海,留下狰狞的焦黑疤痕。野驴、牦牛、鹿、雪豹、羚羊四散奔逃,跑不快的动物们纷纷葬身火海,化作一把焦黑的灰烬。
大雨倾盆而下。
火很快熄灭,从云回到他扔下衣服的地方,一件一件慢吞吞的往身上套。天气凉爽,四顾无人,为何会燃起大火?他摇摇头,没有想通。
回到原来的地方,人们早已在小山他爹的带领下聚拢在湖边,部族四周隔火带刚刚清理过,露出贫瘠的土地和嶙峋的石头。见从云回来,小山忙迎上来,急切的抱怨:“从先生你究竟去哪了,到处找不到你,我跟我爹都快急死了!幸好你回来了!唉,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几年都烧了三回了。对了先生,刚才那边是不是下雨了?这晴得好好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呢?会不会是天神看到起火,特地下起雨......”
从云拍拍他的脑袋,没有答话。
从云把小山送给他的蛋放在桌上,用一块布垫着,始终没有舍得吃。有时候他会看着这只蛋,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这时候,他会想起长离,想起另一只蛋。
从有记忆开始,从云就生活在这片山水相接的草海上,既不记得自己如何出生,也没有见过别的同族。从云曾经走遍五湖四海,去寻找传说中的同族,然而,一无所获。至今为止,他最熟悉的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生物,就是长离。
长离是一个修道者,或者说:是个剑仙。长离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方向感。只要出门超过一百里,就很少能找回来。
四十多年前,长离向从云告别,打算往东走,去东海寻仙。他在一个傍晚向着太阳所在的方向出发,五年后才回来。
回来时,他给从云带了一颗蛋,一颗两尺多高的蛋。他告诉从云,这是一颗龙蛋,只要把它孵出来,就能得到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从云已经活了很久,很渴望一个同类伴侣。
一颗蛋,要如何变成一条龙?从云尝试了很多方法。
第一年,从云把这只蛋放在最高的山崖顶端,希望它沐浴日光月华,能够早日变成一条小龙。那时候从云坐在山崖上守着它,一守就是一年。后来,从云饿了,去湖里觅食。几只老鹰被硕大的龙蛋吸引,想要把它当成一顿美餐,可惜嘴巴都快啄秃了也没能留下一点痕迹。只是这颗蛋顽固的没有动静。
第二年,从云效仿乌龟,在湖边沙地里刨了一个坑,把蛋埋了进去。之后,他在坑边搭了个棚子,坐在棚子下面守着这片沙地。一年过去,从云把蛋从沙子里刨出来的时候,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黏糊糊的覆盖着一层黄褐色的砂质外壳,在湖水里洗了很久才洗干净。
第三年,长离迷路回来了,他说龙属水,应该养在水里。于是从云化为原身,潜在湖底,把那只蛋安置在水底一处凹陷里,守在一旁静静等待它化龙。一年过去,蛋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从云开始失望,对同类有多渴望,就有多失望。
这一年,岸边迁来了一个部族,从云抱着蛋上岸后,在远离那些人类的地方搭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第四年,从云学着那些鸟类,把蛋抱着怀里,试图用体温孵化。这会儿长离又不知道迷路到哪里去了,从云很寂寞,只能和蛋说话。
第五年,蛋丢了......从云后来在湖底的水草里找到了破碎的蛋壳,上面满布烧灼的痕迹——不知道是被谁烤来吃了。从云想:龙蛋,龙蛋哪能如此轻易找到?大约是长离弄错了。
第六年,从云离开了那片湖,化为人形,四处游历。
后来,他回到这里,那个部族已经在湖边安家,他留在了那里,教授娃娃们写写画画。
人需要有个伴,龙也是。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全族的老老少少都窝在部族里,小山他爹从外面请来了匠人,全族上下忙活着搭一座祭台。及至开春,祭台落成,青石垒成三层,底层方圆三丈有余,最上一层方圆丈许,通体漆成墨色。衬着湛蓝的天色,格外显眼。
春祭将近,冰雪消融。
春祭这天学堂不开课,全族老老少少聚在祭台下,肃然无声。小山他爹头戴五彩羽冠,身着紫底金纹长袍,披挂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饰品,手执一把金色手杖,一步一步登上墨色祭台,祭祀天神,请求天神赐福。
从云很久没有下水,此时趁机溜去湖边,褪下衣衫潜进水底。冰凉的湖水浸透全身每一片鳞片,他晃晃脑袋,触须在水中飘摇,通体舒泰。很快,从云就趴在湖底睡着了。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传来,从云惊醒,抬起脑袋往上看。只见一个长长的重物裹在成串的气泡里沉下来,落到从云面前——从云见过,正是小山他爹今天拿着的金色手杖。
从云迅速上浮,透过薄薄的水层,正看见一个影子向西岭雪山飞去。那影子看起来有些模糊,似乎是一只肥胖的大鸟。
从云追了上去。
那道影子飞过一处山坳,转眼不见踪影。从云沿着雪山四处搜寻,终于在一处山谷里发现一个洞穴。刚开春的天气,雪山里很冷,这处洞穴却冒着白烟。洞穴附近的乱石里似乎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从云小心翼翼的降落,发现那是一枚半月形的银片,似乎是小山他爹身上挂着的物件之一。
看来就是这里。
洞穴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是什么滚落,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怪声,似乎是那只肥鸟在发脾气。从云想了想,认为还是人形方便查探。
他刚变回人形,又慌忙变了回去——没带衣服实在太尴尬。
尽管洞口很宽,但洞穴深处一片漆黑,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危险。从云聚拢狂风,卷起乱石不断击打在洞口的岩石上。很快,洞中有了回应。
随着一声长长的啸叫,一阵热风袭来,一只长着利爪的红色大肚子肥鸟从洞穴里飞了出来。
这只肥鸟十分丑陋,浑身通红,好像水煮的大螃蟹,身上光秃秃的一根羽毛也没有,金黄的眼睛像是两盏灯笼,还长着一条尖刺状的大尾巴。翅膀上也没有羽毛,不像鸡翅,倒像是蝙蝠的翅膀——真不知如何能带起来那个大肚皮。
只见这只肥鸟飞出来,冲着从云一爪子挠了上去。从云见了这肥鸟的模样,着实一番惊悚。此时见它扑过来,忙闪身躲开。
这鸟这等模样,想来应该是一只妖怪,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这妖怪没作什么大孽,从云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擅长跟妖怪打交道,从云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长离在就好了。
他硬着头皮打算开口,话未出口,只见肥鸟张开长满利齿的嘴巴,冲着从云喷出一团火。
山谷狭窄,躲闪不便。从云吐出水柱,将火浇熄。山谷中顿时云遮雾绕,变成了一个大蒸笼。
从云用尾巴狠狠抽了那只肥鸟一下,转身向山上飞去。肥鸟“嗷呜”一声,紧紧跟上。
火?喷火的怪鸟?毕方?不对,这鸟是两条腿,不是瘸子。虽然仍然不知道种族,从云却忽然明白了那场草原大火的元凶。看来就是这家伙,只是不知道它抓了小山他爹是何用意。
来到山顶,从云悬在空中,一边躲闪那只怪鸟的攻击,一边按照和妖怪打交道的礼节问道:“请问这位道友,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如此莽撞?大家有话好说。”
肥鸟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偏着脑袋打量着从云。之后,它又一次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嘴,从云怕它喷火,忙闪在一旁,只见这肥鸟却没有喷火,只发出一声啸叫:“嗷呜——”
从云无奈,又问道:“这位道友,可否说人话?”
肥鸟:“嗷嗷呜——”
“道友,你为何劫掠湖边住民?”
肥鸟:“嗷嗷嗷呜——”
从云:“......”他无比怀念长离,自己果然不擅长和妖怪打交道。
肥鸟在他对面降落下来,收拢了翅膀,偏着脑袋看着他,金黄色的眼睛里竖直的瞳孔闪着光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从云又暗暗叹了口气,准备不管这肥鸟,自己径直冲进洞穴,迅速将洞口封上,再搜寻小山的父亲。
主意已定,他腾空而起,打算先绕几圈把肥鸟引开。
此时只听得上空响起一声怒喝:“孽畜!纳命来!”
与此同时,眼前青光一闪,一剑破空而来,直直将那肥鸟首级斩落!
鲜血伴着灼热的火焰直冲而上,泉涌一般,腥臭味弥漫开来,肥鸟无头的躯体缓缓倒地。丑陋的鸟头落在从云身下,金黄色的眼睛兀自瞪向天空。
从云愣在了空中。
一只熟悉的手拍了拍他的角,长离的声音响起:“从云,我回来了。”他收回自己的剑,轻轻擦拭着:“这只孽畜在北边抢了一座行宫,伤了不少人,我追了它几个月,若不是你,八成还找不到它。”
后来,长离在洞穴中找到了小山他爹——活的,和一堆闪闪发光的玩意。
再后来,长离又迷路了。从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着云遮雾绕的西岭雪山。他想起那天那只肥鸟,那双金黄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似乎在疑惑着什么。虽然从没有见过,但那双眼睛却令从云有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从云闭上眼睛,肥鸟脖子空腔喷出的血柱历历在目,染红了他的世界——可惜不能好好问问它了。
小山抱着几张青稞大饼,推门而入。
他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那只蛋,忽然想起什么,絮絮叨叨的讲起了他爹刚给他说的一段往事。
他说,他爹年轻那会,和几个族人沿着湖去打猎,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找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屋,屋里没人,只有一只蛋。那只蛋足足两尺多高,壳硬得砸都砸不破。他们在湖边架起火堆,打算将蛋烧熟,不料烧着烧着,那只蛋自己裂开了,从里面钻出一只——长翅膀的蜥蜴。打算抓住它时,那只怪蜥蜴冲他们吐出一团火,拍打着翅膀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