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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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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骆辰读过太多的书。
史书,兵书,医书,经书,都会提到死亡,甚至讨论死亡。
他便象读其他的一切那样,仔细地读,仔细地理解,去思考,得出感慨,得出领悟,而后,也许还会成为论述的文字。在他落笔的文字里,这个字会是在论黎民苦,会是在论将士壮烈,会是在感慨无常---只是从没将这个字与自身联系过,连听了二叔带着奇怪的激动和悲怆,讲定国公一家保疆卫国血战西蛮,以身殉国的故事时,他都从没由此想过,好男儿大丈夫,会得为何而死?每人自有那一日,自己的那一日,又希望是个什么情形?
他没想过。他的梦想里并没有过千里黄沙万里白雪的边疆,建功立业,他脑子里想的只有眼前的生活,眼前的人。梦想也不过全是做一方父母官,把从书里读的,和眼里见过的,脑子里想的,有权利实施下去,看稻谷丰登,鱼虾满网,少妇有鲜艳的衣裳,小儿嘴边黏着糖糕的米粒,自己骑马与骏儿并辔而行,看哪里的堤坝沟渠还要修整,看哪里的学堂该要扩建,山路是否太陡峭了—会摔着小孩童,把从那本有趣的制造机械的书册中实践出来的机械,用来在田里播种,看是否真能省了民力,骏儿要给人看病—他说要“治未病”,看他与叔时而如万年知己,时而又争得脖子都赤红。
理想里。。。就在近日,甚至有过蓝秀。
既然这婚事已几乎成了肯定,很莫名原因的惆怅和失落之外,也还是有些微的梦想的。
养儿随舅,蓝秀与骏儿本就六七分象,若与蓝秀以后有个孩儿,当长得象骏儿,尤其是眼,那双瞳仁特别黑特别大的眼,多好看,如果有这样个软软的娃娃,叫自己做爹爹,抱在怀里,得是多么幸福的触感。
定不给他请别的先生。
到时候,就算真的是会试入了一甲做了官,忙,也定要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教---会是比骏儿小时候,更乖罢?
可是,蓝秀。
便是在被押到府衙的那一路上,他曾经在心里求---但求一切是错了,蓝秀还好好的,一会儿听说了这莫名其妙的乌龙,会得气红了脸地骂----什么吃白吃干饭的糊涂衙门,把本姑娘判个这样的脏死法!哼,我叶蓝秀聪明伶俐武功高,怎会被人杀?!
蓝秀其实学过一点武-----也是央求自己教的。叶骏不喜欢习武,连蹲个马步都蹲不住地倒地耍赖,也就算了,蓝绣却从小羡慕木兰从军,比起女红或者诗词经书,她更梦想当侠女。
天山的心法,叔叔是叮嘱不能教别人的。于是一些好看的拳法掌法,他都教过蓝秀,蓝秀也特别认真地练。她还曾央他教剑法,他答应,等她再大些,有了点练气的基础,就教。于是她那一阵没事拿个干树枝比划,不小心就抽到了自己的肩膀。还有次,用柳枝,把脸蛋抽出了一条红来。
只是后来他就不教了----稍微大点,就有了男女之防,哪儿能象起初6,7岁时候,板着手腕扶着腰地摆练武架子。
但是她一直自己打那套拳,后来,还喜欢上小器械----蓝秀特别聪明,就象叶骏的聪明终于用在钻研医道,蓝秀的聪明,却在琢磨器械。她改造的弹弓射程极远,能弹发连珠;她制的餐盒独带机括,还能保汤粥一日不冷;后来她居然还自学了算学,再后来,叶八爷走生意时候顺道带的有西洋文字的书,她竟然花了数月功夫,模拟着上面的图,制了一台能从湖里汲水的水车,把水灌到别处去。
从12,3起,叶八爷就让这聪明的闺女帮忙管账打点家里生意了,说是蓝秀上手极快,尤其一把算盘打得翻飞,胜过诸多账房老先生。
骏儿前两天还对他偷笑地传蓝秀的话---我姐姐说了,什么中了春闱做了官再下定---她又不用你养,她来养你!她说她就是扒拉算盘计较营生的兴趣,然而就喜欢见你安静地看书写字练剑。
若说,这辈子除了叔叔不算,最喜欢自己的人是叶骏,第二个,就是蓝秀了。
于是被押去府衙那一路就默默祈祷发誓
但叫蓝秀没事,就算让自己白冤受顿大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待以后成了亲----是的,当初答应叶骏时还没这么真诚地下过决心----以后一定好好待蓝秀,做个…懂得疼惜妻子的好丈夫,就算她任性淘气爱发脾气,自己也---不会同她生气。就象…一直对骏儿那样。
一定要一辈子拿对骏儿的心思对蓝秀。为什么会对自己发这样一个誓,骆辰也不太明白。可是心里就是突然地涌出这样的想法,很清晰。
可是。
可是没有机会了。
蓝秀死了。
蓝秀被奸杀。
自己前一刻还在发誓要好好爱护对待的女人,被奸杀死了,而疑犯---是自己。连蓝秀的父亲,都破口大骂着,再一一列举着自己的犯罪动机。
多么…荒诞啊。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这15年,似乎全在场梦里过的,一切,都不再真切。一切,都似乎没了根基。
我是谁?
难道----我就要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就这样死了?
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死这个字的时候,手足都拴着沉重铁链,而自下午以来,就封堵在胸口,拼尽所有力气压住的气息和血,似乎感受不到了---胸口处轻松了些---虽然跟胸口一样轻松下来的,还有四肢,每一根手指,都没有了半丝力气。腹内,却觉得从所未有的沉重滞胀和麻木。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什么东西升起来,就要离开自己的躯体,而另外一些,沉沉地落下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魂魄分离?灵元离体了吗?
可是……
他有些茫然---直到---
那两只硕大的,简直有半个狸猫大小的老鼠,稀稀簌簌地爬过来,开始还谨慎,发现这人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之后,加快了爬行的动作,一左一右,右边在前地顺着他的腿,爬上他的身,攀上他的胸,凑近了他的脖子。
在若干年之后的无数次,身边结阵的同袍,属下一一地倒下再不能起来,同袍的血,敌人的血,自己的血,交混在他的玄甲白袍的战衣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他左手长枪,右手链斧,背负强弩,腰悬长剑,一步步踏着死亡向自己的敌人---向胜利或者死亡毫不犹豫地走去时候,都会闪过十五岁时候这一天,在这属于大辰朝廷府衙的牢房里-----
那只老鼠张开嘴,向着自己的脖子,咬过来。
不到那一刻----骆辰永远不会知道和相信,自己对于生命的不舍,对死亡本能的殊死反抗。
这种对生命的渴望,原来在这一刻,超越了一切----什么肮脏,侮辱,痛楚,绝望,灰心----
就在前一刻,尚以为这样荒谬的世界,已无可留恋,但就在看见那只明显比寻常老鼠更诡异的老鼠 ,张开了嘴,亮出了牙的瞬间,他居然横生出了一点点力量头向下矮了半寸。
在老鼠的牙齿碰到他的脖子之前,他的牙齿,先咬住了那只老鼠的脖子。
喀啦。
一声不太重的声响。
那方才还带着凶狠的小眼睛,暗淡下去,随着头颅,连着后颈的皮毛,落地。滚了几下。
他的嘴里瞬间充满了异类的温热液体。
他的眼前,那另一只本也爬到胸口的老鼠,滚下去,飞快地逃至墙角。
而那口血,如雾更如细细的箭样,从他的嘴里喷撒出来,猩红夹着点点莹光---属于极毒的颜色----漫天花雨似的撒下,竟然让才爬到了他脚边身前的那些爬虫,迅速地翻滚,抽搐,死亡。
门外方才打开两只木匣,等着结果好回去汇报的人,抬眼,看见那个本来似乎已经没有一丝气力的,眉目异常俊秀的少年,带着一身玄铁重锁缓缓抬头,玉雕样的脸,斜入鬓角的墨色轩眉,澄澈而带着星样璀璨的眸子,批垂的的发,直如仙人---如果不是嘴角的鲜红颜色,半张的嘴唇,血色中莹白的牙齿。
“还有吗?”
少年冲他微笑地开口,血色的嘴唇微动,声音象午夜突然幽幽响起的歌,凉飕飕地,很美。
那人倒退,再倒退,一声惨叫似乎冲破牢房的顶,
“魔---------------魔-----他是魔啊!”
惨叫声毕,那人圆瞪着眼,直直地倒下去,后脑正正地撞在墙上,鲜血从口鼻流淌出来。
便如多年后那一役。
北辽倾国难侵,横扫辽东数城,竟亲向皇上下战书----多年前败于今上之下,退百里的辽王,正是如今辽帝。
帝以年高,令太子宁轩请代皇父出战。
宁轩以25岁的少定远侯沈洛川为大将军,21岁的少威远将军温珩为先锋,血战月余,夺回瞳城。
然辽东大将军杨文星据兵不发,致辽军得以20万大军围瞳城。
少年将军,亦是天山剑门数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位首座,同二十余天山剑门门下弟子,杀出瞳城,穿出包围时,尚余十人。
待到辽东大将军府,却埋着对于剑客高手而言,比千军万马铁骑,更凶险的陷阱。
对手中有本出于同门,更擅机变阵法的高手。有药王谷的瘴阵。
然而最终,当最后一位同门以身扑上了“劫”阵阵眼,于毒瘴之中,少将军长啸声起,左手长枪掷出,贯穿了数人胸膛后钉上将军府大堂匾额,右手链斧银光飞舞,击碎对方阵眼守将的头,迸裂脑浆旋起一阵雾,他腾空的左手又拔出腰间剑,辟入最后一守阵人胸膛。
然而便在此时,杨文星飞身而至,双掌先后拍向他胸口要害。
他眼见避无可避,却是突然甩头,玄色发绳陡地挥出,缠上扬文星颈项,而后,他一偏头,牙齿咬住发绳一侧。
越收越紧,终于毒雾消散,阵破了,他一手抓住杨文星头发,拖着他,直走入帅府。
座驾黑玉疾奔而来,他翻身上马,将一条长绳系住杨文星双腕,拖在马侧,策马而奔。
他没逼取什么虎符帅印,只这么拖着这位辽东大帅,扬声道,
“凡大辰将士,随我向北,破虏勤王。”
一路冰雪黄沙,拖着杨文星,向北而去。
扬文星副帅终是忍不住说,
“杨帅虽有大罪难恕,但,终需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理定罪召告天下”
少年扬起手中绳索,冷淡地道,
“好。但叛国者不必再与囚车,耗费物力。杀回瞳城之后,这绳子我就交给你,你带回京师。”
终于破了北辽之围,与沈洛川并辔入城。
沈洛川左手擎着酒壶,眉飞色舞地道,
“六年前,我多少次以为你必死,没法跟太子交代。可这次,我倒是知道,你必然能回来---你是个魔,死不了的。”
此战足打了大半年,数十场势均力敌的对战,沈洛川以机变谋略,场场完胜,被封神,而十数个北辽或是朝中的敌人,穷心竭力设计的必死之局,温珩以勇悍狠绝次次破局,称魔。对战魔,大辰军民,惊畏多于钦慕。
然只有太子宁轩知道,那晚,他除下战甲,走入雪山下冰冽的小溪沐浴,一遍一遍,仿佛是想洗脱这一身腥浓的血,然而最终,却是伏在溪边呕吐。他本是2日水米未进,鞠了溪水入口,旋即呕出来,就是浅淡血色。
宁轩终于是走过去,揽着他,给他轻轻拍背,
“子瑜,这次…难为你了。”
他却张了张嘴,摇头。好久,才瑟然道,
“这次…并不…难为。”
身经了不知多少权谋争斗,历经多少次生死的宁轩,听了这话,胸口居然狠狠一窒,就伸开双臂,把赤着上身的他拉到怀中,轻轻抚摸他湿漉漉的雪色长发,低声地,
“珩儿。你如今是温府小公爷,我大辰的少将军。从前,属于骆辰的……荷花塘一切---本已在六年前结束大半,今日杨文星一死,我们将那些彻底忘了,可好?从今之后,你只是温珩子瑜。”
他却霍然抬头,挣开他,
“不----属于荷花塘的一切,我忘不了。”
过了很久,直到宁轩亲自给他披上外衣,叹息道,
“夜里凉。你毕竟---也并不是冰雕铁筑。屋里去吧。”
他沉默地跟在太子身后。
到了内堂,坐在床榻上,太子亲自递给他一盏热茶,正沉吟着道,
“珩儿…”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这次战事毕,臣想请两个月的假。我想…回去看看。”
太子微微皱眉,不答。
“殿下。”
太子点点头,和声道,
“好。既要去,还是带着银狐和天河一起---再把殷大夫带着,我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