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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端木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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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蓉-
药炉冒着腾腾热气。不大的四方屋子,药材成堆,黑褐瓦罐随处可见。得亏那红扑扑的灶火,整间屋不至灰暗沉闷,药气弥漫,若非医者怕不习惯。
灶边,端木蓉正独坐那板凳上看火。竟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渐微,她顺手捡了柴扔进里头,拿钳子戳了戳,举起蒲扇,一下下扇了起来。干柴噼啪作响,烟尘扑到她脸上,连带呛鼻的气味一溜儿钻进鼻腔,烧断的薪柴迸起几粒火花,她却眉也不曾皱一皱,盯着眼前之景,发着呆。
当此时,门外三声响:
“笃笃笃。”
“门不是开着么,”端木语扬声道,头也不曾回,“药好了,在桌上。”
“唉呀,”门外之人笑道,“端木姑娘,我不是听谁谁之言,正守男女之礼嘛。”
“班大师正等着,倒烦你这般有礼地将药送去。”端木道。
“今日怎亲自在这守着?那小厮儿呢?”盗跖走进来问。
“外头拾柴呢。”端木答。
盗跖端起碗闻了闻,问:“里头放了什么?味儿真磕碜。”
“不过几样补品。他老人家一把年纪,是时候将养些儿了。”端木道。
“他这二年,上下揽了多少修机关的活儿,劝他他又不听,”盗跖摇头叹道,“墨家兴建非一朝一夕,如今巨子还来了,他一高兴,倒又当起了教书先生。我看那阴阳家还未找出神仙,他要先成神仙。”顿了一顿,又道:“端木姑娘,依我看,你也别整日忙个不停,当心身子。”
“这我知道。还不去送?仔细药凉了。”端木道。
盗跖应了声,转身离去。听脚步声离去,端木放下扇子,捏了捏酸疼的手臂,起身到药架旁,清点药材。
这篮子里装的芍药,那篮子里有当归、鹿茸、桂枝,不管是名贵的还是不名贵的,身为医者,总要对手头之物心中有数。她一边打量,一边在手头掂掂分量,摸摸是否潮了、虫了,把不好的挑出来,扔去一边。这头才完,又转头打理台上的一排排瓦罐,里头装的尽是些个稀罕的药虫子,别叫空气杂尘跑了进去。罢了,又跑到太阳底下,翻晒新采的药草,回头还得顾着灶上的药,好不忙活。
这等杂事,原都一应交与妹妹高月打理的,现如今,她都一揽子做了,烦是烦了些,却也乐得用些无谓的小事来填满空隙,省得乱想。
这摸摸那看看,已消磨了不少时光。屋外丽日当头,端木伸了个懒腰,搬了根凳子坐在屋檐下,目光蒙眬,看进倾斜而下的阳光。
还记得那日,也是这么好的阳光。那天,她听从内心的呼唤,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看不真确,却也知道,床边围了乌压压一群人。
那握住她手、低声啜泣之人想必是雪女了,班大师喜不自禁、咳嗽连连,便是那最不喜言笑的小高,此刻也面露欣喜。还有那人——那个这世上得她用心最深之人,也正冲她微微笑着。他们看着她,如对久旱中的几许甘霖。
她睡在枕上,冲他们笑,仿若隔世。
左看右看,总觉少了个人,便问他们:高月何在?众人皆沉默不语。她觉不好,不顾劝阻,勉力起身,众人争相阻止,在她耳边絮聒了许久,说的一席话,却一概不曾入她耳。
亦真亦幻时,她见一抹纤瘦的影子站在末尾,面庞模糊了,柔柔地冲她笑着。末了,仿佛了却了什么心事一般,那女孩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屋外雪白的阳光。端木一回神,如梦方醒,泪流满面。
那个女孩,如今该称作姬如了。自己睡了太久,不曾料,妹妹毕竟是不耐等的。
一念及此人,有股热气冲上鼻尖,端木忙掩住口鼻,一抬眼,却见不远处,有谁正逆着光向她走来。只见他身材高大,一身月白布衣裳,手握渊虹,便如朝阳本身,熠熠生辉而予人慰藉。端木一见,连忙起身,问:“你怎的来了?”
“在此稍作停留,过来看看,”盖聂道,看了她片刻,问,“你可还好?”
“熬药久了,无聊得很。”端木佯打了个呵欠,道。
“可是天明的药?”盖聂问。
端木答“是”,问:“天明呢,在同班大师学机关术?”盖聂点头,她又问:“你道如何,可有长进?”
“自然。天明实在聪明,一旦认真,万事不难。”盖聂道。
“这话背后说便罢,”端木道,“那小鬼最爱骄傲,表扬不得。”
“我看未必,”盖聂笑道,“今日之他,已非昨昔了。”
“这倒不错,”端木若有所思地道,“他回来后便一口一个‘蓉姐姐’,倒教我疑心自己耳朵来。”
“天明已非孩童,总不能一味叫你坏女人。”盖聂道。
端木难得见他说笑,心底窃喜,面上却佯作不快,道:“左不过三个字,我倒觉得后者更为亲切。”
“三年间,也不知他经历了何事,”盖聂微叹,“如今唯有理解二字了。”
“我也知道这个,”端木也叹,“只是他性情变化之大,身上这病又奇异,不知在阴阳家受了何等折磨。”
“若说三年间阴阳家都与天明相安无事,谁肯相信,”盖聂黯然道,“可若逼问,又怕他难过。”
端木默默,心下又归于惘然。
三年。三年之前,那小鬼堪当魑魅魍魉之首,打药罐,毁药草,与她处处针尖对麦芒,如今忆来,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可也偏偏就是昨日,那少年面目清秀,翩翩一袭青衣,长发束起,沉静地劝和了一场弟子纷争。
看着他,端木忽觉,原来这些年半点长进都没有的,竟是自己。
只是念及他那毛病,端木道:“说来,他那胸痛也奇。我替他把脉,总觉不似普通病症,倒似两股气流冲撞于内,郁结了起来。”
“可是阴阳家法术作怪?”盖聂忙问。
“我问,他却只字不愿谈,想来有几分关联,”端木道,“阴阳家之症,我却无太大把握,唯有尽力而已。”
“医术之上,无人出你之右,天明就劳你费心。”盖聂微叹。
端木也跟着轻叹。微风中,盖聂定了神,将她细看,端木拨了拨鬓发,问:“看我作甚?”
“你看似讨厌天明,其实一直关心他,多谢。”盖聂温言道。
“不……”端木急于辩解,却又不知究竟有何物可辩,一时吐不出字儿。盖聂见了,莫约是觉得有趣,只是微笑。
屋内,灶上那药壶呜咽起来,呼呼地冒气,盖子直往上跳。端木忙跑回屋里头,钳起药罐,放到一边,提了盖子扇风,待稍稍凉后,方将药倒入碗中。
回头再看,盖聂已悄声离去。端木微微一笑,提起药具,出门清理剩的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