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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闻说仕途巇险甚 ...

  •   推开客房紧闭的窗,阳光直射进房中,嵇康觉得有些刺眼,既然被授予了中散的官位闲职,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借此机会去游历世事,避开府上让人心烦意乱的种种,嵇康还是很愿意的。
      回想起几天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百天宴,嵇康现在还心有余悸,回想起孔灵的神情,嵇康总觉得她哪里变了却又没变,他总觉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孔灵,这让他非常不安。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孔灵的事情知之甚少,钟会提到的她的哥哥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孔灵提起过。她曾说家在许昌,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乳母,那么她的乳母现在又在哪里。
      以前总觉得时间还有很多,有些事情不必问不想问因为知道以后会有漫长的时间在更适合的场合一点一点知道,但现在却十分后悔。灵儿,是不是如果当初我能了解你再多一点,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嵇康离开客栈,找到了一个马车,对车夫说:“您好,我想去许昌。”

      嵇康在文坛上的名气不小,再加上和曹氏之间的关系,虽说曹氏势力早已不如当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各地官员对于曹氏的面子还是给的。因此嵇康在官场上还是有一些影响力,刚到许昌便得到了几个当地官员的招待,晚宴便设在其中一个张姓官员的府院中,考虑到嵇康在文坛上的地位,还找了几个儒生相陪,自然歌姬舞姬也不可少。
      宴会上觥筹交错,人们相互谄媚地夸赞着,还有人借着酒醉去拉着舞姬陪酒,嵇康突然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来许昌之前,嵇康对于当地的官员还是做了些功课,因此宴会上的主要官员名字他基本都记得。
      酒过三巡,嵇康举杯对一个官员说:“王大人,来许昌之前素闻您之清廉,听说您家中所食皆是您在自家菜园中所种,您家中所穿皆是您夫人亲手所织,斗胆请问可确是如此?”
      那位王姓官员哈哈一笑,回答道:“嵇大人客气了,正是如此,若嵇大人有兴趣,择日便可移步去小可家一看。”
      嵇康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的笑容竟有些虚伪,许是自己醉了吧,嵇康笑道:“不如明日可好?不知是否打扰了大人和贤夫人。”
      “哪里哪里,嵇中散驾临寒舍,蓬荜生辉,明日我来接大人。”王姓官员对于嵇康的关注看起来很是高兴,一时连酒都多喝了几杯。
      嵇康又转向一位姓李的官员,说道:“孝廉孝廉,王大人以廉著称,李大人却是以孝闻名。听说李大人为已故父亲守孝三年,拒绝无数征辟,真可谓极孝啊。”
      这位李姓官员听到这些话微微一笑,笑容满含尴尬,旁边的其他人听到嵇康的这句话都偷偷地笑了起来,一时嵇康感到有些不解,但也没过多在意,其他人也就不再谈这件事,酒桌上又开始各说各话了。
      过一会,嵇康身旁的一位官员悄悄凑到嵇康身边,看看周围小声地说:“嵇中散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李大人可真是孝啊,”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偷偷笑了两声,“他说是守孝,结果把妻子接到自己身边,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是在守孝的期间生的。”
      看到嵇康有些尴尬的神色,又补充说:“嵇中散不必如此,这件事的确还比较隐蔽,但几乎可以算是许昌官场上人尽皆知的笑闻了,好在李大人的钱使得到位,否则这官位啊,早就保不住了。”
      嵇康点了点头,对这位官员道了声谢,便挪了挪位置,到一边自己喝酒去了。
      宴散后,那位李姓官员走到嵇康旁边,将一袋五铢钱塞进嵇康袖中便要离开,嵇康拿出袋子叫住了那位官员问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那位官员看了看嵇康,眼中没有好气地反问:“这不就是大人的意思吗?”
      嵇康先是有些不解,但随即明白这是所谓的封口费,朗然一笑回答道:“大人为何如此,我实属无意说出这件事,既不是想让大人难堪,也不是想收大人的钱。况且,今日之事已经对大人十分抱歉,我又怎会和别人宣扬这件事呢?”嵇康边说话边将钱袋送回到李姓官员的袖中。
      没有想到这位官员突然大发脾气,用力地甩了下袖子,逼近嵇康,用很小却有些尖锐的声音问:“大人不要钱,那大人拿此事要挟我,是想干什么?不如早日示下,我也好有所准备。”
      嵇康越听越觉得荒谬,但看到眼前之人这副样子已经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了,于是捡起了刚才李姓官员一甩袖子扔下的钱装起来,微笑地回了一句:“大人请放心,我必会为您守住秘密。”
      看到嵇康把钱收下,这位李姓官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和颜悦色,对嵇康笑道:“多谢大人。”,之后便赶紧离开了。
      嵇康看着他离开后,嵇康走出刚才聚会的府院,走到大街上,把刚收起来的钱袋随手放在街边一个乞讨的乞丐碗里,钱袋落下发出的低沉声音让嵇康觉得只怕分量还不少。
      今晚的事情让嵇康觉得可笑之至,看来官场上的事情实在不适合自己,回到客栈,嵇康准备早点休息明日去王姓官员家中一探究竟,“听说王大人爱民如子清廉节俭,但难能可贵的是还乐善好施,但可千万别是今天这种场面了。”嵇康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一早,王姓官员就派家中的仆人来接嵇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两人抬的肩舆,肩舆装饰华美,顶部还有花纹修饰,两个轿夫皆着华美衣衫,那个来找嵇康的仆人谄媚地朝嵇康笑着,示意嵇康上轿。
      嵇康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但还是坐了进去。沿途有两三个乞丐在街边乞讨,都被轿旁走着的仆人恶语相向地赶走了,嵇康不禁在心里想着:好一个爱民如子。
      不一会,王姓官员的府院就到了,下了肩舆,看到这装修精良好不气派的府院嵇康不禁由衷地后悔昨晚所说要来这里“参观”。还在后悔着,王姓官员便迎了上来,说道:“嵇中散来了,快随老夫进来,老夫带你去看看菜园。”说完之后冲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嵇康进了府院。
      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是去看菜园,王姓官员带着嵇康走进了自己的书房,把一袋比昨日分量更重的钱袋放在了嵇康面前。嵇康冷笑一声,心里想着又来了,但还是平静地说道:“大人这是何意?我们不是去看菜园吗?”
      王大人赶紧挤出一个笑容,顿了顿从袖中又掏出一袋钱放在刚才的位置,然后依旧满脸笑容地看着嵇康。
      嵇康突然感到自己头都有些痛,于是微笑着问道:“大人这是希望我做什么吗?”
      王大人赶紧拍了拍手,笑道:“嵇中散客气了,大人收下我的一点心意自然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嵇康挠了挠头,一脸无辜地看着王大人,说道:“大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啊,我真的就是想来看看你的菜园。”
      王大人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色,嘴中发出了啧啧的声音,问嵇康道:“您可是觉得还不够?”
      嵇康听到这句话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把面前的两包钱袋推到王大人面前,说道:“大人您别这样,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王大人突然整个脸都变僵了,似乎有些愠怒,一字一句地问道:“大人又为何要逼我?难道您想要的不是钱?那您昨晚刻意提到我的事,难道不是想做个人情好让我回报?”
      听到这句话,嵇康几乎整个人已经彻底目瞪口呆了,但既然明白了王姓官员心中所想,便赶紧把钱收回来,回答说:“大人请放心,我回洛阳述职禀报时一定把昨晚的话再原封不动地帮您复述一遍。”
      王姓官员这才又咧嘴笑了,说了句“多谢大人”之后拍了拍嵇康的肩膀,似在劝慰他说:“年轻人啊,还是要知道见好就收的,贪得无厌会毁了你的。”
      嵇康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强烈的翻腾着,恨不得现在就去吐,但还是微笑着回答:“多谢大人告诫,我知道了。我们现在还是去参观一下大人的菜园吧,毕竟过场还是要走的,您说呢?”
      王姓官员拊掌大笑,回答道:“嵇大人行事果然缜密,我们走吧。”王姓官员先行,嵇康跟在后面,轻轻地拂拭了一下肩膀上刚才被王姓官员拍过的地方,于是也跟着去了。
      所谓的菜园才是真正把嵇康吓了一跳,菜园的占地面积很大,有几个农夫装扮的人在辛苦耕种劳作着,中午的烈日照在他们脸上,汗珠不断从他们的脸上滴下来。
      嵇康正在看着,突然有一个仆人走过来跟王姓官员说道:“大人,今日又是施粥的日子了,有两个人问大人何时才能开始施粥?”
      王姓官员看了看嵇康,满脸不耐烦地对仆人说:“去去去,让他们改日再来,没看见我在陪重要的客人吗!”说完之后还满脸谄媚地对着嵇康笑了一下,那张阳光下扭曲的脸嵇康永远都记得。
      又站了一会,嵇康便对王姓官员说自己还有其他的事请辞了,王姓官员带着仆人把嵇康送到了门口确定嵇康不需要他们送回客栈,便回去了。嵇康摸着自己袖子里的两个鼓鼓的钱袋,感觉满心的沉重和压抑,回去的路上听见两个流浪的乞丐在议论:“什么人啊?说好今天要施粥,却又把我们赶走!每次都是这样的态度!有钱了不起啊!”说完之后朝地下啐了一口。嵇康拿出钱袋走上前去把钱袋交给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笑了一下便离开了,留下两个呆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两个乞丐。

      又在许昌逗留了十天,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孔灵的讯息,还感觉自己满目疮痍,嵇康终于踏上了返回山阳的路途。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以前和山涛交流留下的那些零碎的想要入仕帮百姓做些什么的想法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要在官场里虚与委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要装的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嵇康觉得自己还真的是做不到。
      忽然想到自己的二哥嵇喜,嵇康反而有些敬佩。想到往日里见到的嵇喜接见一些百姓的样子,想到嵇喜每月两次的布施,又想到嵇喜和其他官员说话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突然间觉得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回到嵇府,嵇康听到嵇喜正在书房,刻意走去书房,先是跟嵇喜道了声好告诉他自己回来了。
      嵇喜手里拿着书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嵇康又接着说道:“二哥辛苦。”
      这短短的四个字突然惊到了嵇喜,他放下书,略有些嘲讽地看着嵇康,用手指着自己说:“我?我辛苦?什么意思?”
      嵇康看着嵇喜的这幅样子心中觉得好笑,但脸上还是一副平静,回答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这趟从许昌回来,我决定好好做我的闲云野鹤了,嵇家的兴亡只怕都落在你肩上了。”边说还一副同情的表情看着嵇喜,叹了口气拍了拍嵇喜的肩膀,说完便走了,留下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的嵇喜站在原地,好像好久才晃过神来。

      回到山阳后,嵇康便开始着手调查孔灵之前的家世背景和孔灵离开嵇府之后的行踪,关于孔灵的家世几乎是线索全无,除了确认孔灵的确曾经住在许昌以外并没有查到什么。但行踪方面了解颇多,孔灵离开嵇府后便住在洛阳一户姓蔡的人府中,疑是东汉名士蔡邕后人关内侯蔡袭的别居,而半月前参加嵇安白天宴的羊祜便是蔡邕的外孙,此人便是钟会口中孔灵的哥哥,难道孔灵是羊祜的表妹?
      现在孔灵是借住在洛阳钟会府上,钟会这个人倒是颇值得注意,司马氏篡权后他的仕途明显更加顺利,近日更是升迁至中书侍郎,可是又不见他与司马氏走的很近。其父钟繇、其兄钟毓皆有名气,其兄曾受曹爽贬谪也是近日才调回洛阳。蔡家、羊祜、钟家皆是在司马氏篡权后受益,且似乎或多或少都与曹爽不睦,只怕是敌非友,那么他们帮助孔灵又是为什么呢,难道孔灵和司马氏也有什么牵连?
      看羊祜和钟会的动向,最近似乎对夏侯家颇有关注,夏侯家与曹氏息息相关一脉相承,曹爽被杀后征西将军夏侯霸便投降蜀汉,难道他们要就这个事情攻击夏侯家吗?灵儿,这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吗?那么我该帮你吗?想到母亲曾说的嵇家与曹氏之间的关系,嵇康摇了摇头不禁叹了口气,毕竟不是直接针对曹氏,母亲应该不会怪我吧?
      另外,嵇康既然已经决定做闲云野鹤,便觉得自己应该有点闲云野鹤的样子,此前因为孔灵和家中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们相聚,于是索性将山涛、阮籍、向秀、阮咸、刘伶都一起叫到自己和孔灵相遇的那个竹林中饮酒清谈,弹琴作画,由于吕安兄弟所居较远便没有通知他们。至于为什么选在了这个竹林,嵇康也说不清楚,他觉得可能有朝一日在这里还会再见到她吧。

      一日阮籍带来了一个俊朗清秀,神采奕奕,目光炯然的十五岁少年,叫王戎,字濬冲,是阮籍的忘年之交。
      嵇康见到后,打趣向秀道:“子期啊,濬冲有我当年初见你时的风采啊!只是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的子期只怕是越长越糙了!可惜啊可惜!”
      众人听到嵇康的话,再看向秀那依然俊颜不改反增硬朗的英俊面庞,知道嵇康又在调侃向秀,于是都哈哈大笑。
      嵇康忙拿了一杯酒递给王戎,说道:“濬冲啊,我们可是一群怪人,别把你吓着了。”
      王戎接过酒杯,粲然一笑一饮而尽,用眼睛数了数人说:“加上我,我们就是竹林七怪了!”众人哄堂大笑,一笑便是接纳了这位新来的同伴。
      过了一会,嵇康转向山涛,笑道:“巨源兄,在这里不谈政事,只谈野史,你要是不小心说错了,可是要罚酒的!”
      山涛摸摸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但过不久就能听到他不小心又谈了一件国事,众人嘻嘻哈哈劝他喝酒的声音。竹林中时时传来爽朗的笑声和互相间你来我往的戏谑声,似乎全然不知外界早已将“竹林七贤”的帽子冠在了他们的身上。

      傍晚,竹林中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剩下嵇康和向秀还坐在竹林中,各自靠在一块岩石上继续喝着酒。
      似是醉了,嵇康突然问向秀:“子期,你可曾有喜欢的女孩子?”
      向秀突然一愣没有回答,又饮了一口酒。嵇康看向秀不答,于是继续说道:“子期,若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一定永远都不要让她伤心。”
      向秀突然若有所思,抬起了醉倒的嵇康把他送回家后,便走向了山阳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向秀站在门口,饮尽了手中的一壶酒,门口的人似乎与他早已相熟也并没有拦他,他走上楼梯推开一扇十分熟悉却好像许久没有打开的门,屋中一个着红色裙装的女子正站在窗前,纤细却袅娜的身姿,背影却满含风霜凄凉。
      向秀破门而入,酒意正直冲上他的脑子,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接瘫倒在了屋内的桌子上。女子听到声音一回头,一个转身似乎寂静了整个世界,红衣恰到好处地裹在她的身上,好似早已和她的身体合二为一。裸露着的手臂白皙光洁,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更衬出她脸上两团红晕的美妙,细而长的眉毛让一双秀目中的波光流转显得更富深情。
      良久,她红唇轻启,叫了声:“子期。”
      瘫倒在桌前的向秀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突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说:“素素,我喜欢你啊,但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告诉她哦,嘘。”
      向秀边说边用手指抵住红素的嘴唇,红素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马上就要跳出来一般。事实上,只有这句“我喜欢你”红素听的很清楚,后面的几句话向秀更像在喃喃自语,几乎不可闻,更何况听到这句话的红素又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听后面的话。
      向秀继续用根本听不清的声音说着:“我这样整天游戏人间拒绝权贵,还敢得罪官府的人,脑袋迟早会不保的。我喜欢你,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带你走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里……”说着说着向秀突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和讽刺。
      红素慢慢地把向秀扶起来,扶他走向自己的床边,帮他除去鞋袜之后又帮他轻轻盖上被子。随后自己轻轻地躺在向秀身旁,看着他微蹙的眉毛帮他轻轻展开,抬起头对着他的额头浅浅一吻,然后蜷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夜半,向秀酒醒,看着自己怀中的红素竟有些不忍心将她推开,但还是轻轻地把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放下,帮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再为她重新拉上被子。穿上鞋袜,向秀便离开了,用尽可能小的声音掩上门,向秀透过门缝深情地看了睡得很熟的红素便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心里想:素素,对不起啊,我既然无法给你承诺,又怎么能说喜欢你呢?
      听到门吱的一声被彻底关上了,红素睁开眼睛,慢慢起身打开窗看着向秀离开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子期,为什么只有你醉了才敢说喜欢我呢?是否连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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