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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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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月前,祁国突然派遣特使往周国信仰,这是祁国自反周之后头一次派特使来周。特使向周王传达了祁王的热切心愿——想让自己的二儿子迎娶周王小女儿孟夕颜,也就是要结盟和亲。
周王当时坐在大殿金座上,愣了愣。周祁十五年之约即将到期,祁国兵强马壮,多的是能征善战的将领,周国自孟连辞官之后军事只靠顾家支撑,所有人都断定时间一到,祁王必定发兵攻周,他正为此胆颤得夜夜不能寐,万万想不到祁国竟会在这时候派特使前来议和?更何况,祁王历代君主都非常心高气傲,周王曾经也尝试过派特使议和,但次次人还没进祁国境内就被哄了回去,现在竟然主动派人前来,还是和亲?这可真是……天佑大周!
周王愣了之后随即大喜,当即把祁王盛赞了一番,立马就要答应这桩婚事。丞相文若霆、大将军顾延都站出来力劝,却被周王一句“再有多言者,斩”,被逼住了嘴。
但是周国女子十五即可成亲,祁国却是十七。周王问特使,是不是两年后再送人过去?特使昂首挺胸,一作揖,说,祁王陛下有言,公主久居南方,必然不适应北方气候,先把人送过去,住在祁王宫,习惯一下,两年后再行礼。周王点点头,说,很有道理。
满朝愕然无语,觉得周王的脑子才是坏得很有道理,却都不敢出声。
而这时候,孟夕颜正在驸马府上陪她大姐逛花园,满心期待着一会儿即将上演的长公主酷审驸马爷大戏,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父亲开开心心送给了人。
后来长公主孟长歌得知这事,坚决不同意,与周王大吵一架,还差点带着孟夕颜夜逃周王宫,却被自己夫君堵了回来。当夜顾郴带着顾家军与孟长歌对峙,孟长歌横眉怒目,一副要与顾郴同归于尽的架势,顾郴却只说了八个字:“以家为国,以国为家”,孟长歌一怔,怒意尽去,潸然落泪。孟夕颜微笑站在长姐身侧,为她拭泪。
最后,顾郴与周王的协商一夜,最终磨得周王同意请祁国特使先行回国,为孟夕颜争取了十五天的时间,半个月后,再将公主送往祁国——对了,十五年没想起给女儿封号的周王,临行还特意为女儿赐了封号,很应景,“昭和”。
送亲车队出了莫城,走过一片雪草地,到达了苍岚关,祁国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就等在苍岚关前。
孟夕颜从大红马车里出来,在东儿搀扶下,端庄的一步一步走过列队的顾家军,走到玄色铁甲的祁军面前。一眼便看到,队伍最前头站着一个少年,一身浅蓝缎袍,外面披着深褐色兽皮披风。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你,其中璀璨星河,耀眼夺目。唇边盈盈一抹浅笑,说不出的清俊风流。
少年如日,粲然明朗;少年又如风,清雅自如。孟夕颜被惊艳到了。但她又想起来,她大姐曾告诉过她,她未来的夫君,祁国的二皇子,今年二十有二,有个极为沉默寡淡的男人,与眼前这少年似乎不大符。
正在她心疑的时候,那少年已经上前来迎她,朝轻轻一揖,道:“祁王四子宸曳,见过昭和公主。”
孟夕颜一边想她这封号传得还挺快,一边回礼,一边心里又有些失望。
“咱们祁国的风俗,要由弟弟到家门口接嫂嫂过门。”宸曳笑着解释道。
孟夕颜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细声细语道:“有劳四殿下。”
说完便听到身边顾紫风发出一声低呕,引得宸曳看了她一眼,她却立马摆出顾青阳一般的严正面孔,脊背笔直,目视前方,理直气壮,不卑不亢。宸曳眼中露出几分玩味,却只笑一笑,便收回了目光,侧身向孟夕颜微微欠身:“公主请。”
孟夕颜抬眼看他身后的接亲马车,上等榆木车身,着大红髹漆,双层镂空雕花门窗,黄金流苏盝顶式车顶,鎏金铜车軎,百花雕纹轮辋,恢弘奢华,精美至极,就差在车上刻上四个大字——我是贵族。
孟夕颜心中啧啧两声,想着大祁国就是大气!这个级别的马车,给皇后接亲都可以了!她都不好意思再回头去看自家的送婚马车,那好歹也是周国皇室上等出品了。
坐上祁国大气的接亲马车,很快便抵达了晚上要入住的辉乔县,那是苍岚关属下一个县城,他们住在县令府上。
城是个小城,县令是个三十来岁的典型读书人,来接人的携着家小,恭恭敬敬,礼数周到,但也没有特别的殷勤,很有分寸。孟夕颜忍不住对比起自家周国,她离开信阳直至莫城,这一路见过大大小小共十二个县官,却都是逢迎拍马、阿谀奉承之徒,只有一个小小芝麻九品县令还算清正,可惜为人过于耿直,不懂人事变通,注定无法博位。孟夕颜不觉叹息,她们周国积弊太久,必有铁腕才可能挽救,但她父皇实在太过软弱……当然也有可能是祁王特意安排,但千里之外一个小县城的县令他都能了如指掌,也未免太可怕了点。无论怎么说,祁国强大的确是有他的道理的,强弱对比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有深彻的体会。
晚上,孟夕颜睡不着,到花园里散步。进来的时候她听县令提过他喜好园林设计,家中小花园便是他自己的手笔。花园很小,几步便可走完,也没有什么奇珍异草、精巧建筑,但布景不拘一格,浑然天成,自有一番北方的开阔大气之美。不过这家县令看来多少也受到了周国文化影响,一些细小地方的处理颇有一些南方的精巧婉约。不过方寸大小的一个花园,也能有这一番南北交融的独到美丽,更难得还是本人亲手建造,孟夕颜对这家县令的好感不觉又多了几分。
正津津有味逛着,孟夕颜忽看到前头枯树下、石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侧对着他,清白月光照洒在他脸上,竟把这一张平时看来没精打采,不甚出众的脸衬得意外俊朗,还夹杂了几分忧郁气质。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杯,旁边是两块木牌,一块沾了血。
孟夕颜走过去,在顾郴对面坐下,歪头一挑眉:“偷喝酒?我得向大姐告状!”
“……你大姐没有给我下禁酒令,她比我更爱喝酒。”
“哦,是吗?那太可惜了!”孟夕颜分外惋惜道。
顾郴端起酒杯自饮:“时候不早了,还没睡?”
孟夕颜双手支着下巴:“一个人喝酒,有心事?”
顾郴又倒了一杯:“公主应恪守礼法,早睡早起,足不出户。”
孟夕颜眯眼笑笑,伸手去拿酒杯:“来,我陪你喝一杯呀?”
顾郴夺回酒杯:“你大晚上偷逛花园被人撞见,会有辱我大周国风的。”
孟夕颜眨眨眼睛:“文复说,一个人喝酒,味道是苦的。”
顾郴终于不再说话,看了一眼孟夕颜,低头又要喝酒,却停下了,他看着杯中酒,酒水清冽,倒映着的朗朗明月,片刻的愣怔,他终于还是把酒杯放回到了桌上,骂道:“臭丫头,谁把你教的这么不知体贴人心。”
孟夕颜厚着脸皮笑:“你老婆,孟长歌。”
顾郴无声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苦涩又有些宽慰有些安宁。
孟夕颜拿过石桌上沾血的木牌子,放在掌心看,血迹渗到了里面,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小时候我缠着你们也给我做一个,你们死活都不给,现在看来也就是块做工粗糙的小木板,喏喏,这边上还有木刺,差点扎破我纤纤玉指……”沉默了片刻,“这上面写的什么?”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
“不像文复啊……”孟夕颜脱口道,一想,又一笑,“也像是文复。”
顾郴似乎想起了什么场景,嘴边扬起一个柔和的笑,忍不住回忆道:“那年上元节,书院因为年末抽考,不放假,长歌非要去靛芦湖放河灯,又不想一个人受罚,就硬拉上我和文复做垫背,还偷了院士的酒。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喝酒,我们坐在湖边吹了一晚上冷风,也笑了一晚。酒只有一壶,但那是我唯一一次喝醉,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文复笑得那么大声……我隐约记得他笑到最后,眼里笑出了泪……信阳城里所有人都嘲笑文复懦弱,胸无大志扶不起,却不知他才是周国心胸最为宽广的人,容得下日月星光,担得住百川万流。”
孟夕颜看一眼顾郴,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她又低头看那块牌子,突然心里很是钦羡。她虽然也打小就跟孟长歌、顾郴、文复混在一起,但由于年龄关系,她只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小孩。而他们三个,从九岁入天麓书院起便相识,一路相伴至今,相知相惜,是高山流水之情。若不是文若霆这老头刚愎,文复何至求死,顾郴又何至承受明知文复要死却不能救的痛苦,还有她那至情至性的大姐,知道了这个消息又不知该如何伤心……
孟夕颜感到鼻头一酸,她立马打住了思绪,再想下去,就又要哭了。她忙抓过顾郴那一块木牌子翻看,眼睛却因被水汽蒙住,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随便找了一句话说:“对了,我记得以前看过大姐那块板子,但记不清写的什么了,好像有什么‘金’的?挺顺口的。”
顾郴感怀忧伤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回避道:“我觉得现在这个氛围不适合说你大姐刻的东西。”
孟夕颜机敏地抓住了顾郴的用词——东西,不是诗句,是东西。她大姐果然是所有“煽情杀手”,任何时候、任何场地,只有搬出她来,就能了结所有的悲天动地、哀婉缠绵。不过她也没有追问,她也在收拾心情,但是后来她午夜梦回,忽然想起来那块板子上写的是什么了——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吾乃大周长公主,请奉黄金!”
“诶?你们在喝酒?”
忽然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自来熟地插了进来。
孟夕颜扭头,顾郴抬头,便看到偏偏蓝衣少年负手立在月下,桃花眼似盛星光,盈盈笑容说不出的清俊——宸曳。
反射弧短似孟夕颜也愣了一下,随即考虑着这时候端庄地站起来端庄地行礼端庄地说:“见过四殿下。”是不是显得她内心太强大?
顾郴这时默默伸手把两块木牌拿了回来,收回怀里。
宸曳仿佛没看到木牌,只朗声笑道:“天下唯美酒与美女不可辜负也!此刻美酒、美女皆在,岂可错过?”言罢,往顾郴和孟夕颜中间一坐,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酒杯,往桌上一放。
他说得是调笑的话,却丝毫没有登徒浪子的猥琐,亲近而不狎昵,风流而近乎雅。孟夕颜默默想,果然说什么话还是得看长什么脸,像这话如果是窦鹏飞说出来,那肯定就是调戏良家妇女,得浸猪笼。
而顾郴却似乎没有感觉到这句话里的风雅亲近,只坐着,没有动。他是个男人,对他而言,宸曳就是个来套近乎的敌国皇子,最多是个长得好看的敌国皇子,但本质还是敌人,而他并没有与敌人交朋友的想法。
气氛霎时冷了一下,这时,一直站在孟夕颜身后没说过话的东儿小声开口,指了指宸曳的被子,好心提醒道:“驸马爷,四殿下请您倒酒……”
顾郴:“……”
孟夕颜:“……”
宸曳朝她颔首微笑,示意多谢。
东儿脸红垂眸,示意殿下客气。
顾郴却依然没有倒酒,而是一脸严正道:“四殿下,深夜饮酒有伤身体。”仿佛他刚才喝的都是水。
东儿公正耿直,当即替宸曳愤愤不平道:“驸马爷,您刚才喝了不少……”
顾郴咬牙扫了一眼东儿,心想,这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是有意还是无意!平时也不见她多嘴,如今被俊俏皇子一笑就给勾去了魂吗?这样还怎么能放心她给孟夕颜陪嫁!
东儿无辜看着顾郴——驸马爷,我是真傻……
宸曳却笑得一派明朗:“无妨,我身体好!”
他这一句一出口,孟夕颜终于没忍住,抿嘴一笑,偏头看了一眼宸曳,霎时觉得这位祁国四殿下的性子很合她意。聪明又磊落,嘴甜又洒脱,最重要一点,脸皮够厚。
顾郴没奈何,只得往杯子里倒酒,但也当下对宸曳少了几分敌意。至少他能确定,宸曳态度的确是友好的,不像别有用心,就是有点厚脸皮,但这也没什么,他接触的一直都是厚脸皮的人。
宸曳端了酒杯,抿一口,细尝,然后“嗯”了一声,赞道:“好酒!入口淡,落口醇,柔润细腻,唇齿留香——这是什么酒?”
酒中遇知己,顾郴也不觉露出笑容,答道:“我朝御酒,玉丹芝。”
“原来是三大名酒之一!早听闻玉丹芝清香甘醇堪为天下第一,今夜一品果真名不虚传!”宸曳一副了然模样,由心赞叹,又爽朗道:“改日,我也请你们尝尝‘我朝御酒’!比起玉丹芝也有另一番味道。”
顾郴微笑抱拳:“那便先谢过四殿下!”心中却想,这小子很会说话,还颇有几分皇子身上难见的率性,这性子倒是与阿颜很合。传言说祁国四皇子性情豁然,才赋武学均是杰出,就是太风流不羁了一些,好玩乐,不喜欢管朝堂上的事,好在他自己知道分寸,不至沉湎,因而祁王对他还是挺喜欢的,至少比对阿颜未来夫君二皇子宸渊更喜欢一些。不喜纷争,又得祁王喜欢,若他与阿颜相交,不知日后是不是给阿颜一些庇佑?但他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同门手足尚且不能信,又怎么能寄望一个尚不知深浅的人?更何况还牵扯到两个国家的利益?他心里不免自嘲,他竟然也会生出这样天真的想法,看来也是太担心孟夕颜入祁后的处境了。
宸曳当然不知道此刻顾郴心里的万千思绪,却回头问孟夕颜:“公主不喝酒?”
孟夕颜耸耸肩,不无惋惜道:“我爱酒,可惜酒量差。”
宸曳反问:“既是爱酒,又岂惧酒量差?”
孟夕颜微微一笑,答道:“酒之美好,在于半醉的恣意,半醒的豪情,但我是三杯就倒,非醉即醒,如此,是辜负了美酒,故而惧怕。”
宸曳深看孟夕颜一眼,点点头,举杯将杯底余酒饮尽,又回头看孟夕颜,笑眼盈盈,似有春波粼粼:“公主,我有预感,我二哥定会喜欢你。”
孟夕颜眨眨眼,觉得他这话说得甚为突然,但不知怎么,很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