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长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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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病于腊月后稍微好转，然而二月中其生母高氏猝然仙逝，皇后郁结在内，病情便往复加重。三月，李世民大赦天下，以告仙灵慰皇后病体，但并无好转。五月，太上皇李渊于垂拱殿驾崩，长孙皇后勉强操办丧礼，于劳碌中丧失了她健康的最后一抹亮色。
皇后缠绵病榻，算起来高阳竟有半个多月未见过她了，城阳亦如此。主殿殿门禁闭，日常出入唯医官和服侍的婢子。有时长孙稍微好些，能看见二楼阁子窗门打开，她就凭栏坐着，看天井中树与鸟，或看穿行经过的宫人和孩子们。
临窗坐着，见圣人从不远处来，已远远望见她在这里，加快步伐。“春见，快下去......叫他们拦着陛下，我不见他。”她苍白着脸，转过身犹不够，擎起袖子举过头遮着脸，露出一只眼睛，又怯声说：“把窗也关上吧。”
春见扭过头拭去眼角湿润的痕迹，“哎”一声，但未下楼去，已见圣人升楼而上。“说的什么话，你不愿见我了么......”李世民停住脚步问——原来他已听见她说的话了。
长孙仍举着袖，把整张脸都遮起来了，只见到瘦弱的一只手蜷着，骨节突出。李世民感到心好似被狠狠一揪，接着是疼，为她疼。怎么，会那么瘦了......“观音婢”，他唤她的小字，提步往前去，然而意外地看着长孙站起来往后退。那个位置退无可退，她很快贴着墙。春见知趣离开，婢女们亦纷纷散去，长孙还是没有看李世民，但听见她吸了一口气，甚至好像传出一两个字的哽咽声。
李世民向她走去，她维持那个姿势，而他抱住她，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她的背。“好了，你知道不管你变得多丑多憔悴，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李夫人以色示人，才不肯见武帝，她怎么能同你相比。再者，你眼里我是那样一个蠢人吗？”她在他胸前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当然不是。”李世民握着她两肩，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他去找她的脸。
她两眼都红红的，颊上不自然飞着病态的红，天气干燥，脸上干得起了飞屑，嘴唇是发干的白，而她消瘦得......不仅撑不起衣服，连那头青丝梳拢光髻压在她头上，都显得那样重那样重......李世民叹了一口气，再次搂住她，头搁在她的肩上。长孙开玩笑：“我这么瘦了，陛下觉得硌得慌吧。”其实也是实话，她现在就是一把骨头。李世民感到眼眶里好像都有了眼泪，胸膛里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是啊，好像回到二十多年前刚见到你。”他吻她的发顶，轻摇着她陷入回忆里，“你记得吗？在高府，我鲁莽闯到后花园去，你恰站在秋千上，下不来，见到外男慌成那个样子。你的丫鬟来赶我，我却不走，我看你看得入迷了。你那时也是瘦瘦怯怯的，记得是石榴裙青葱色薄衫，亭亭立在秋千之上，像在云上来回荡。你红着脸生气地瞪着我，我却只感到快乐，快乐你在看我了。”长孙微笑说：“我记得，她们怎么赶也赶不走你，你还正气凛然地说，‘长孙家的小娘子已许给我了’，我愤怒极了。”“是实话嘛，确有婚约。”李世民笑笑。
“陛下，我这病......我想我待不长了......”她靠着他轻声说。
李世民摩挲着她的头发，顿了一下，“别瞎想，太医会有办法的。”长孙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其实，死没什么可怕，我也不在乎。”她抬起头看着他，“只是不放心你，我嫁给你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现在，你已经是天下人的君父了。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对不对？”“不，你想想承乾，想想青雀，想想稚奴，还有长乐、城阳、兕子、新城......想想我。”她的眼神太超然，宽宽大大的衣服裹不紧她，她简直像是随时就要淡去了——他不知怎么，焦急起来，却什么也无法做，只好更加用力抱紧她。
“陛下我累了......”
他紧张地盯着他，她浅浅笑，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抱我到床上，我想躺一会儿。”
他依言将她抱起，一步一步，就像复述她陪他共度的这半生。她十三岁就嫁给他了，“却扇为新妇，画眉入似无”，新婚燕尔，最难能可贵是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印象中，她永远是温和的、含笑的、坚定的，像印在窗框上的那泊月光，任何时候他转身回望，她都在那里等候他。玄武门事前，是她陪伴左右，亲慰将士；元吉建成见诛于他剑下，她赶来，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将那柄浸血的剑从他僵直的手指里抠出来，擦干洗净装入剑囊。她握住他手，他才复醒转过来。他们是树与藤，互相生长，是磐石与蒲草，长相守，不放弃——他一向那样相信了的——彼此陪伴，携手白头，直到最后的最后。
心真是酸疼的，一步一步，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手臂绕到她背后，仍叫她靠着他那么半躺着。
“陛下”，她推了推他，“毋须在这里，该去处理朝事了。”
“太上皇丧礼未过，我已罢朝，巨细都交由太子处理。”他当然知道她会不满，说道：“承乾大了，也该学习处理朝政，且我知会房玄龄等并行监察诸事，你不要担心。”靠在她头上，“让我这么抱抱你，不要说话。”
五月，新一年的蝉是时候蜕壳从阴暗潮湿的地下逃出，新生在阳光下。生机处处勃发，哪怕关着门窗，从栅格糊纸间透露的光线依然带着甜美的生命力。鸟儿在鸣唱，蝴蝶或许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新城那么小，长得也最快，过不了多久在乳娘教导下应当会走路......就那么想着，困意袭来，长孙没有再劝诫李世民复朝，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这天傍晚，李承乾亦到立政殿。春见去报皇后，一会儿来回复太子，请他上去。
卧室在二楼，木阶梯又窄又小，李承乾的拐棍发出铿铿铿的声音，费了一番功夫才到皇后起居的阁子。未进去便听见里面传来又重又急的咳嗽声，他不及通报就闯进去，正看见两个婢子一左一右扶着皇后，长孙弯下背，伏在床头呕血，地上斑斑点点，又黑又红。宫人见了他都是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长孙嗽完抬头看见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乏力地靠回床上。
“母后......”他瘸着腿过去，在离窗两步的地方站住。长孙一瞥，示意他坐在胡床上，他便坐下，神色紧张地探手去揩她额上细细密密的汗。“你的病......”
“不会好了。”她坦诚相告，笑。
“不不，不会的......”他摇头，慌慌张张说，“药石无灵，还可以求佛问道嘛，不是有佛祖有道祖么？修了那么多寺宇，那么多兰若，还有道观，佛祖......神仙......都会保佑您的......再不行，可以再度人入道么！囚犯......大赦天下......总会有用的......”
"太子！"谁知皇后大声喝住他，接着又狂嗽起来。他犹豫在原地，不知是上前替她拍拍背舒缓舒缓好，还是什么也不做，不惹她生气。皇后已顺过气，脸色咳得煞白，比起方才更觉虚弱，躺倒在床上。“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李承乾攥紧了拳，“......请母后说明。”
“你是真不明白？”她恨铁不成钢，“武德四年傅奕的《请废佛法表》，太子没有读过？武德七年《清除释教疏》，九年《十异九迷论》、《显正论》。”“可那只是一面之言，何况母亲病势如此，太医院的庸医没有任何办法，为人子，我难道眼睁睁看着......看着......”他说着，眼泪从两腮滑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将泪水抹去。
长孙的态度十分坚决：“释也好，道也好，我看来不过是些蠹国蛀虫。圣上素不为此，要陛下为我一个妇人做素不为之事，真不如叫我死了算了！”李承乾眼睛涨得红红的，不敢再做辩解。“你下去吧。”长孙已背转身，“太子要行有德事，行于民有利事。”她声音低了下去，“若我不在了，还有谁再来提点你这些”，带着哭腔，“太子却从不把我的话用心记在心里......”
“母亲我没有......”他想要自辩，长孙再没有回转身。站在那里等了半晌，她侧身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背对他，留下冷冰冰的背影。想说的话就说不出了，李承乾下楼去，拐棍依然铿铿铿敲出有节奏的声响，即要出门去，他复顿了顿，仔细听上面的声音。
然而只是静——苦笑一下，只好抬脚出去。
国朝释教之患，在于滥开兰若寺宇。壮年民夫为避赋税投靠寺庙，背弃人伦，不事君亲。对众多佛寺，朝廷不仅不能征税，还要供给田地财帛。建唐以来百废待兴，佛教虽有教化黎民之益，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成为一笔更沉重的负担。武德间傅奕等激烈攻击佛教，一度动摇李渊颁布《沙汰佛道诏》，名义上淘沙存金，实则是清洗僧籍，令大量僧侣还俗返家。
有反佛如傅奕，亦有亲佛如虞世南、李百药、萧瑀、杜如晦、房玄龄。且贞观以来，鸿鹄寺下设崇玄署，专掌寺额与僧籍诸事，非圣人允许，不管兰若或寺院，或僧人剃度，一概成为非法。此制一出，较武德时情况改善不知凡几。而李承乾不认同长孙皇后所言还有一个原因——
他默默注视自己残疾的腿，这条药石无救的腿——
靠在宫墙上，扔掉拐棍，试探着一手扶墙，将重心缓缓移到完好的另一条腿上。放开手，任风拂过面。兰芝玉树似的少年站在红墙下，淡漠无语，尚是一幅难得鲜艳的图画。煞风景的是下一瞬他犹豫着抬起腿要往前走，那当然是动弹不得的，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似狗啃泥一般狠狠摔在地上。
李承乾亦不恼，他早知道这个结局，亦习惯了。放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静一刻后，伸手去摸墙，要支撑着站起来——
这时却听见笑声——一串串的，窸窸窣窣的，窃窃不休的，不怀好意的......
几个婢子掩着嘴互相来回看，边笑着边飞快跑了过去，似乎还向他的方向瞟来几眼。
他的手攥成拳，握紧了。不受控制的，整个人因愤怒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长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