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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所谓异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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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室友要走了。说是已经完成了书稿。我问他会去哪里。他笑着摇头,说漂惯了,东南西北、来世今生,已经懒得去想明晚的枕头在哪里。
我想起枕石漱流的说法。他还是笑,说夏目漱石不是把这改成漱石枕流了吗。流水为枕,拿来漱口的,都是又臭又硬的小石头――这就是所谓异旅人的写照吧。
我说你果然没白看我搬回家的日文小说。
他说其实他在卢汶拿的博士。所以,去维也纳会朋友的时候,见过年轻时的米罗和卡妙。是多么骄傲而飞扬的两个人啊,为一点小事就能吵得天翻地覆。只见过两三面吧,印象却深刻得很,一个任性,另一个固执。
至于他自己,是个自始至终的旁观者,一个过客。
加隆开车过来,送他去机场。我往身上披件大衣,顶着大雪帮他们搬箱子。其实只有两只箱子。全部家当。就快圣诞节了,街边的人家都张灯结彩。加隆不停地催,说晚上还要去米罗家吃饭。我的室友还是迷迷糊糊的,刚爬进车里就想起来电脑包忘在楼上了,于是打发我上去拿。我只好跑腿,而他高高兴兴地推开车门拿我递过去的包,加隆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敲方向盘。
我在风雪中揪着大衣领子发抖。
“你该去买几条围巾。”无名室友摇下车窗冲我叫唤。这话真耳熟,我暗自思忖。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挥手作别时,我忽然想起这个近乎荒谬的问题。
他竖起食指,悬空画了个圈。然后,露出那种悲伤的笑容:“长夜轮回,不知苦之本际。”
加隆在发动车子的那一瞬间扔了个信封给我:“新年礼物!”
我回到空空的屋子里,从冰箱里拖出一盒冷冻披萨扔进烤箱烤。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知道肯定是无聊推销,所以根本不去理睬。电视里播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拿起遥控器把频道翻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放肥皂剧的台。从来不看剧情,只是喜欢听里面的人傻笑,时不时地就哄的一声吓人一跳。外头还在下雪,我怀疑加隆有可能会直接把无名室友连同他的两只箱子一起拉回来,因为机场被封。然而没有。
一路平安吧,枕流漱石的人。
忽然想起所谓的新年礼物,于是去沙发上翻大衣口袋。信封里装着的果然是信。而且,是卡妙的笔迹。是他趁我出去上课的时候写的吧,然后托付给了加隆。该死的加隆,一路看我跌打滚爬,就当是看马戏团里的狗熊挨鞭子。等狗熊老实了,撑着小伞蹬车了,这才给口糖吃。可是,对我这种渐渐地丧失着味觉的人来说,唯一能有所体会的,恐怕就只剩下苦了。
我坐在吱嘎作响而且石头般坚硬的沙发上,抱着头,那张纸飘落在地上。
卡妙……真是个多事的家伙!你真是个多事的家伙!
为什么要写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好像连笔都握不住了呢!
我抱紧自己的头,想把脑海中那双手的样子赶走。那双苍白的手,垂死的鸽子一样微微颤抖着,指节却出人意料地粗大,看起来又冷又硬。
惊诧地发现,自己竟已记不清他的样子。他的脸无声地没入岁月深处,就像是冰融化于水。然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手。那双……悲哀地抱着这个世界、这个伤害他的世界的手。
“放手啊……”我跪在地上,终于痛哭失声。电视里又是哄的一阵笑。
信很短,就一行:
“还记得你问起过我腕上的伤吧?那时忘了告诉你:血喷得太猛烈的话,自己会止住的;慢慢地,肉会长起来。”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然而,因为积雪太厚,路边的灯光被反射上来,看起来橙红一片,竟然出奇地亮丽。是不真实的、童话般的美。我跑到阳台上,发现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静悄悄,亮晶晶,却让我莫名地焦躁不安。
烤箱里的披萨糊了!我火烧屁股似地跳起来去抢救晚饭,却只是从烤箱里掏出一团焦炭。而且,火警也被弄响了,害得我手忙脚乱地搬桌子卸警报器,为了不把消防队招来。最后,面对着一地狼藉,我忽然只想睡觉。锁上房门,拿被子蒙住头,不分青红皂白地睡,睡他个昏天黑地沧海桑田。
至于明天……一定是个出太阳的好天!街上照样熙熙攘攘,皑皑白雪被扫到路边,人踩车轧,变成肮脏的黑泥,而那些勉强保持原状的,也不过是些松散的灰暗粉末而已。
这,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