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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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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两年后听闻赵祯从战略运筹系毕业即成为毕业生飞行演习的总指挥而连任至今,也并未觉得是奇怪的事。剧本早已写过一千年,只在等谁粉墨登场罢。于是乎,对二十年来云淡风轻的生活开始有了隐隐的期待。每日清晨醒来,听见公寓上空军用信鸽盘旋回响的哨声,仿佛他捎来的消息。校园里穿行从来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仿佛他在十字路的下一转角,我若侧目,便会对我微笑,一如当初。
那一世我和他分别得仓猝,我蒙赵祯,不,是总指挥大人所赐,祁连山麓破阵险胜他不曾亲睹,亦不肯容我回朝一晤,等待中生长出来的,是至亲至疏,至深至浅不过历经千载的漫漫流年。一心盼望的,终是姗姗来迟,又以轻描淡写的姿态,令我猝不及防。
包拯是自赵德芳执掌北天航院以来,第二个到指挥室见他的飞行系学员,不过与我不同,是授勋。为了奖励二年级的初夏,夜间执勤的他孤身出航,把巡逻机上突发哮喘的同学安全带回校区。病患的名字是,吴忧。
包拯毕业飞行表演那年我二十六岁,有人说这一番较量之后,他当接替我蝉联已久的北天空战队总领航之位,我不以为意。当历届败在我手下的优秀学员拭目以待这出年度大戏,我却在为我向来精准的预感忐忑难安。
从始至终我刻意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包拯之所在,离那人定然不远。我不曾向他问起过他,宁愿相信在不知名的岁月里,有一瞬间,当我回眸,望见他无嗔无喜不期而至,一如往生里我们最末的相会,仅有一步之遥,却已隔过一生一世。若真有那样一个瞬间,当是北国疆场万马奔袭,他羽袖轻扬挥散漫天黄沙,为我带来隔世的消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故而毕业飞行表演那日,我在四百架凌云战机栖息的停机坪上等了很久,看预备大厅的防弹玻璃门划开,天空色制服的毕业生匆匆列队跑过,训练有素地登机,停机坪彼端,地勤扬起红白格子的信号旗。风过,时光一滞,机舱盖落下来的时候我望向空荡荡的预备大厅,他不在那里。
隐约松了口气,释然还是失落,却说不清道不明。钢铁的羽翼御风而行,千仞长空之下天地浩大,宇宙与我只隔着玻璃的舱顶。飞鸿过处,是日出时分,层云从天边烧过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北来的那个夏末,塞上日出的时候,听到云上的雁声,却不见雁的影踪,我从身后拥他入怀,在他耳边轻问,想到那上边去么。他笑而不语。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一句真理,有些习惯历经千年依然根深蒂固,比如牵挂,比如不经意地想起。我还爱他,若不是,就是在等待一个答案。等他给我继续爱下去的理由,或者,不爱的理由。
包拯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作战风格稳重,意志力一流。若非多年飞行经验保佑,不知我还能否稳居上风。指挥中心因我们相持不下,被迫启动极限飞行任务。四季峡地形凌厉,风向多变,花岗岩横逸斜出的触手扑面而来呼啸而去。
远红外目标探测器的液晶屏幕涌起峰峦蜿蜒如篆嶙峋如狂草,包拯的凌云从容穿行其间,双翼划出眼花缭乱的复杂曲线。导弹追踪系统截获的敌机方位坐标与制导光标交错闪过,重合,导弹发射提示音在机舱里悠然一荡,远程通讯器里的指挥中心瞬间静场。
我们都不曾携带任何武器,飞行表演以空对空导弹锁定敌机航线为胜出,而包拯的凌云竟然假戏真做地翻滚坠落下去。引擎嘶鸣里钢铁的翼掠过参差岩壁火花四溅,花岗岩散落倾泻如雪崩。任性的家伙不肯启动救生装置,仍在竭力维持凌云的平衡。我们相持九十六分钟,僚机都已返航,我呼叫指挥中心,无人应答。
凌云在坠毁前自动触发弹射装置,将飞行员抛出舱外,白色巨伞向空中绽开。他在我翼下分崩离析,烈焰腾起。气浪袭来,机身一震,导航系统奔流不息的屏幕倏忽熄灭。各项系数最不稳定的时刻,四季峡一霎疾转迂回东去,我的左侧九十度盘旋过猛,凌云如出轨的列车一般横向摔出去。
所谓七荤八素不过如此,地平线上北国的日出渐远渐苍茫,我在梦里见过这样的早晨,似曾有谁的血染过他的信笺,信里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等你。祁连乱雪中一纸桃花满天红。远程通讯器里静电的沙沙声淡开,我听见他说,庞统,我是公孙策,你还好么。
他的声音犹如一注冰山融雪当我是千年洪荒中沉寂已久的河床,那河,名为忘川。很不争气地,心跳漏了一拍,是不是,这样一句问候,我们都已等待千年之久。我该答他,我该气定神闲仰首阖眸,像无数次想象中预演的那样,微笑答他,我很好,只是想念你。
其时却哽得不能言语,直到他微微紧张的声音再度传来,喂,庞统,没事的话请回答我。不是幻听,我的天。
这一世的初遇,我对他说我没事,我说包拯的凌云失控,弹射装置启动但是机身因为剧烈撞击而变形所以舱盖未能及时升起导致包拯出舱时头部重创,我还想说出事的时候指挥中心信号中断我的导航系统莫名罢工重启不能。可以的话,一直说下去,千万别泄露了此刻的心情。
他打断我,他说庞统,你的主引擎熄火了,需要迫降的话,一千公尺外两点钟方向有一片湿地但是降落之后会撞到岩壁上,因为距离不够。我隔空对他无语了数秒,说,不必,我能飞回去。子曾经曰过,生命犹如一场候鸟的迁徙,千山万水也要飞回你的身边。
他说好,他说,我在十七号塔台,等你。
我步下登机梯的时候看见他从塔台底层玻璃门里冲出来,抛开一切随从向我狂奔。就如同很多年前他在正仪门下迎我回朝,初升的日色里青衫水袂素带纷飞。他自那一世跋山涉水,一步踏碎一片空寂千年的时光,我甚至可以听到往生里的悠长回响。
如果,如果他爱我,在获悉我兵陷祁连山那日,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一场绝世的狂奔,是否一路向北,也终未能遇上可容他止息片刻的怀抱。心中有什么冻结许久的,就在一瞬间流散,我张开双臂,随时准备将他抱个满怀。
他匆忙中望我一眼,自我身侧擦肩掠过,一跃而上气息奄奄的凌云,将磁卡接入导航系统数据输出端口,灵活得像某种动物。
我恍然明白他在做什么,即使在飞行表演中,凌云也会开启迫降自毁系统,这在战时是为避免我方数据外流。自毁系统启动后飞行员只有三十秒时间离机,他将凌云出航至迫降的全部信息导出需要多少时间我不知道。
于是愤然冲上去拽他下来,他在挣扎中是否取回磁片我不清楚,只记得凌云就在我们转身之间灰飞烟灭,爆破气焰将我们扑倒的时候我本能地揽他入怀,任由人间炼狱灭顶而来,最末的意识抽离之前我想,才毕业就是指挥中心的机要成员,很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