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繁之夏》曲离涣

2、06-11

　　06
　　“……我也很想他，我们都一样，在他的身上曾找到翅膀，只是那时的他，是因为你而开始飞翔。我也很想他，在某个地方，我少了尴尬，你少了肩膀，而夏天还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诊所的对面，有一间音像店。长年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也许是音响的年纪太大再也禁不住最大音量的折腾，声音渐渐地开始沙哑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那家店破旧的招牌，像是残花败柳。老板娘坐在门口嗑瓜子，时而高声与旁边店铺的人说笑，笑声可以穿透一条双行道，传来他的耳边。

　　明明没有去过这间音像店，可是透过贴满海报的玻璃橱窗，里面的摆设清晰可见。微泛着黄色的墙壁有着班驳的年华的痕迹，CD架布了一些灰尘，看来是有段时间没人打理了，吊扇病态而缓慢地转动着，每转一圈就发出“咔拉”的声响，早餐时间刚过，店里弥漫着小米粥的味道。
　　明明是完全没有涉足过的。
　　完全没有。

　　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场景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应接不暇之余，竟然还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而自己就像一个新生的灵魂存活在这个躯体里面，接受着这个躯体曾经有过的经历与记忆。
　　而这些记忆却是支离破碎的。

　　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唤回了他游离的魂魄。
　　“喂。我是孟笛谣。”
　　“我猜你还记得我，孟医生。”低沉，迷离而蛊惑的女子的声音，“为什么站在那里发呆呢？是想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吗？”
　　“柳小姐就别开玩笑了，”孟笛谣笑说，“我怎么会有什么喜欢的人呢。我也不过是一个为生计疲于奔命的上班族而已。”
　　“既然孟医生还没有喜欢的人，那么就让我来追求你吧。”那是柳明浅低低的笑声。
　　“为什么……是我？”不排斥，但是也谈不上喜欢的一种微微的反感。没有立刻拒绝她的原因，也许是男人的虚荣与自负作祟，被一个有着外貌、事业、才能的女子告白，是全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骛的事情吧，“我们也仅止于刚刚认识而已。”
　　他知道这对于他的人生的确是一个新的起点。
　　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做不到。
　　“刚刚认识？”那个女声自嘲似的笑出了声，“不一样的。孟笛谣，我认识你，已经十年了。”

　　07
　　还是那个一脸淡漠的女子，穿着着另一套风格相同的职业装，她的样子不仅仅有着专属于女强人身上的成熟干练，还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漠然。特别是她那双藏在防护眼镜后的双眼，流转间失去了它本该拥有的风情，就像硬生生地在一块完美无暇的水晶石上划上丑陋的伤痕一样。
　　那女子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眼，一直看着面前的孟笛谣，像是要找出一丝一缕的破绽。
　　“怎么了，孟医生，你在发什么呆？”她把咖啡放在桌面上，陶瓷与檀木撞击的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可是杯中的咖啡却溅出了两滴，“不管是怎样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我，对吗？”
　　孟笛谣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柳明浅。然后摇摇头。
　　“我想也是。你的那些大义凛然的家人，又怎么可能让你重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他们巴不得你忘记，最好永远也不要想起来。”柳明浅勾起了嘴角，露出了绝美的微笑，可是却让他不寒而栗。
　　“你可以说得更清楚些吗？”
　　“不了。”柳明浅习惯性地将侧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了那只十字架耳环，“我说完了。”
　　“你……”看着柳明浅站起身来，挽着包包就要往门边走，他竟是很自然地问出了口，“你不多留一下吗？”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挽留我吗？”她回头，眼里装着的满满的笑意在耳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璀璨迷人，在看见孟笛谣脸上极不自然的红晕以后，她笑出了声，“晚上会跟我共进晚餐的吧？”
　　“嗯。”

　　好。
　　只是无意识中答应了她的要求。
　　只是看着她清秀的脸上露出的笑颜，一瞬间就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
　　只是一个笑，却好像能够支配他的一切。
　　“孟笛谣，你究竟是怎么了……”

　　08
　　地下车库，一台白色雪佛兰。
　　柳明浅坐在驾驶座上，她拿着一个翻开的皮夹，那里存放着一张照片，边角的地方都已经有了褶皱，可是还是被她爱若珍宝一样地捧在手心里。
　　一个是学生时代充满了叛逆细胞的孟笛谣，还有一个站在他身旁被他牢牢地锁在怀中的少年，那个少年有着与她神似的清秀的容貌，凌乱而黑亮的短发，左耳上钉着一个纯银的十字架耳环，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如同他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甜蜜。
　　指尖抚过那个少年的脸庞，眼泪从防护眼睛后悄然无声地滑落。
　　“柳闻枫，你出来啊！你怎么总是这样子，从小就是这样，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我……我现在不怪你了，我真的不怪你了，你把什么都丢给我也没关系……就是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哥，我是真的很想你……”
　　就算早就知道你已经不可能出现在我的身边。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希望在下一次擦干眼泪的时候，你就能站在我的前面，拿着一根棒棒糖，手足无措地对我说：“小浅，我买了糖给你吃，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梦里，已经无数次地听见过，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鲜明的钥匙与门锁碰撞的声音，门轴摩擦时细碎的声音，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然后，一双温暖的熟悉的手紧紧把自己的手包裹住，手的主人温柔地对她说：“小浅，哥回来了。”
　　可是醒来之后，简洁偌大的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没有人回来过。
　　地下车库里并不充沛的灯光没有足够的能量照亮这个宽阔的空间，于是，目中所及，全是一片昏暗。

　　哥。你怎么会为了那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哥。可是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把你忘记了。
　　哥。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找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生小孩，这样平静而幸福地度过下半生。你最希望看见的就是这样子的他吧，不必再为躲开世人厌恶鄙夷的目光、父母愤怒绝望的话语而费尽心思却依旧无能为力。
　　其实，这样也不错。
　　如果，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会不会更好一些？

　　09
　　傍晚，华灯初上，名为“Rainbow”的法国餐厅。
　　柳明浅机械地把盘子中的食物解离成小块送进口中，机械地咀嚼着，机械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柳小姐，你……没事吧？”孟笛谣放下餐具，带有几分担忧地看着面前只有机械表情的女子。
　　“孟医生。”她抬起眼，隔着防护眼镜看着面前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人，“你喜欢过一个人吗？不顾一切，付出了所有去喜欢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她，竟让他觉得很难过。
　　“明浅……”
　　“我的生命中就有过这样的人。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了解我的一切，只有他关心我紧张我，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却惟独不可以喜欢他。”她笑了出声，“因为他是我哥哥，我们是最亲密的同卵双胞胎。”
　　孟笛谣看着她，却不说话，电光火石的画面迅速地从脑海中掠过，连痕迹也捉摸不着。

　　一刹那静默的世界，只弥漫着她不规律到近乎急促的呼吸声。
　　她说：“可是他却为了他最爱的人而死。”

　　10
　　车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2：00AM”，公路旁的一排有规律地分布着的路灯寂寞地亮着，目中可见的车辆寥寥无几。
　　柳明浅用力地踩下油门，完全不顾车子的速度已经快到可以媲美飞机起飞。
　　“你疯了？！就算是半夜也不可以这么超速吧？会出事的！”孟笛谣紧拽着安全带，惊慌地看着柳明浅毫无表情的侧脸。似乎从有记忆的那次车祸以来，他就对超速，甚至是车辆有了莫名的恐惧症。
　　“你怕了？”柳明浅冷笑，明明灭灭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尤为诡异。
　　孟笛谣看着她的脸，熟悉的痛楚涌上头顶，他一手捂着头，另一只手扣住了柳明浅打算转动方向盘的手腕。
　　“柳明浅，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极力地忍住痛苦，泪光已隐约可见，“明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愣住了，竟看不见面前有个急弯，电光火石之际，孟笛谣用力转过方向盘，但已经迟了。白色的雪佛兰已经狠狠地撞在了山壁上。
　　真奇怪，竟然感觉不到痛。应该要死了吧。他这么想着，然后转过头看着血流满面的柳明浅。
　　她昏迷了，紧闭着的眼，被血覆盖着的五官，双唇颤抖。像极了一直蛰伏在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喜欢在左耳上戴十字架耳环的人，皮肤偏白但还是喜欢穿白色的纯棉的衣服的人，脾气很坏动不动就会跟人吵架的人，明明很瘦弱却似乎有着巨大力量的人。
　　和柳明浅长得是如此相似的人。
　　为了自己可以不顾一切甚至是性命的人。
　　他统统都记起来了。也许是真的要死了，那些埋藏起来的记忆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像浮光掠影般一一回荡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