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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首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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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容姿威严,嘴角留着一抹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的淡笑。
底下跪了许多人,张沛沛心想,这似乎比他前半生所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多。他们弯曲的脊背、脖颈、脑袋都在微微颤抖。
张沛沛也跪着,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也不过只是一个臣字。一瞬间有些怔忡,不知自己此刻到底身在何处,所跪之人到底是谁。
年少相识,一见如故,身骑白马,出生入死。
似乎应该是这样美好的故事,似乎应该大概是。
只是这世间大部分故事的结局未必如此。经历过许多之后,那匹马,那把剑,那霸道而柔情的眼波,那两道天真可爱的梨涡,最后变成了眼前华丽地板上的这个冰冷的影子。
自欧隽登基以来,他们再未一同喝过酒,打过诨,甚至单独说话的时间都屈指可数。张沛沛知道他当了皇帝之后便没有一刻闲光,他每天都站在他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看到了欧隽神色中难掩的疲惫,也看到了那双眼睛里越来越老练和坚定的东西。他向来势在必得又完美主义到近乎偏执,这个位置,他只会越坐越稳,不会放手。
更不会为了任何人回头。
张沛沛太过于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低下头,他跪着,他选择沉默。现在仍与他相伴,不过是自己懦弱。欧隽放不开皇位,他放不开两个人的感情。
欧隽为了这两天并州洪水的事发了一通脾气,怒斥一声“混账”,折子扔了一地。
其实他平日性子极好,从小到大都是温文尔雅又不失风流的派头。及冠后为了笼络党羽招揽下士,更是把君子的形象扮演得完美无缺。可以说,这世上没有几人见过他恼怒的样子,失了仪态更是闻所未闻。
大臣们个个不吭声,没人敢去招惹一个新上任的领导,更何况这领导手里握着生死符。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张沛沛甚至听到了欧隽渐渐握紧的拳头发出的喀喀声。
张沛沛抬起头,皇帝眉头紧蹙,眼神阴沉,一旁的饶公公挤眉弄眼给张沛沛使眼色。
饶公公是知道他们关系的,欧隽十岁起就是饶公公侍奉,少年时走江湖也曾有几次是带了饶公公同去。张沛沛跟他认识也有好些年头了,自然懂得他的意思。饶公公是说,沛沛啊,只有你才能治得了这个小祖宗。
张沛沛苦笑,还是对上欧隽的眼睛,说道:“皇上,臣愿往并州。”
饶公公顿时慌了,这让你劝两句,没让你主动请缨担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啊,这俩祖宗真是冤家,冤家。
文武百官倒兴奋了起来,之前紧张压抑的气氛似乎一扫而光,朝堂上东一嘴西一嘴,有夸赞的,有质疑的,当然长舒一口气的是最多。热烈的讨论中,没人注意到那位九五之尊的脸色已经彻底铁青。
他一语不发,只是望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皇上,臣愿往并州办水患一案,为皇上分忧,为国家出力,臣——”
“够了。”
“皇上,臣——”
砰!欧隽狠狠地拍了一下龙椅扶手上的那只金龙,那声音似乎也是金色的,像火焰,盘旋冲上屋顶,余音不绝。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张沛沛也被吓了一跳,接着心下便是一顿气恼和不甘。气恼他在朝堂上不讲情面令他难堪,不甘他不还没有信任自己到可以让他为他分忧解难。他抿起嘴,那唇瓣略薄,颜色赤红,深深地刺伤了欧隽的眼睛。连带着这个人一起,都愈发令人心烦意乱起来。
饶公公用眼神指挥宫女端茶上来。
喝了茶,欧隽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平常:
“此事自有工部负责督办,张卿身为御前侍卫,做好份内之事即可。王岂,即日出发,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推诿之辞。”
工部尚书王岂心里大呼倒霉,磕头领旨。
这不就结了?早该如此,跟这些老油条根本没必要“商议“,张三推李四,最后就是一屋子老麻雀唱大戏。再加上个蹦出来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今天这早朝,太他妈闹心了。
欧隽拂拂衣袖,起身回内殿,张沛沛望过去,他用眼神说等会儿给我滚进来。
治洪水是那些糙老爷们去做的,带人勘察灾情,跟当地官府合作,严重时可能还要亲自去前线指挥堵洪口、救人……没错,沛沛确实是一身本领,武艺高强,以前还是个捕头,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能做。
即使能做,他欧隽也不会让他去以身犯险,让自己留在这冷清清的皇宫里日思夜想担惊受怕?做不到,不可能,想都别想。
等张沛沛进入内殿,已是晌午,欧隽摒退了所有侍人,坐在桌前,微笑着朝他摇了摇酒杯。
张沛沛走过去,也不行礼,大咧咧地坐下,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就喝。
欧隽笑意更深。“怎么,你还有气了?”
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起孜然手撕肉。刚想抓过酒壶,被欧隽按住手。欧隽的手很漂亮,白皙到跟他刚毅的性格并不相配,五个手指都又长又细,却不女气,因为指节分明,有力,这个角度看不见的指腹上有常年练剑练出的厚茧。此刻那茧跟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带起细微的颤栗。
手的主人明明没有用力,张沛沛却觉得怎么也挣脱不开了。
他索性放下筷子,也不抽出手,就这么定定地坐着。
欧隽看着他,眼眸像泛着薄光的湖面,倒影全是他。张沛沛又有些恍惚了,眼前之人到底是皇上还是欧隽?都是,或都不是?
“问你话呢。”他又出声催促,却不像真的在意回答。
张沛沛顿了顿说:“皇上,我想去,真的想去。并州啊,咱们以前去过的,闲人茶庄里说书的那个刘瞎子说当朝二皇子纨绔骄横不学无术,你拿花生打得他乱叫,你忘了吗?还有黑海观里的骗子道士,他说……总之,那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地方,现在那里发水灾,我不能置之不理。”
欧隽没有答他,只是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我喜欢你说起以前事的样子。”
张沛沛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是吗?”皇帝没有一丝不快,轻风细雨地问他。
“这不是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话题。”
“……”
“欧隽,你听我说,我不是赌气,我是真的想去并州,不,我是一定要去。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办好这事,小时候我老家也发过洪水,我有经验。”
欧隽松开他的手,轻笑了一下:“经验,你有什么经验?被洪水冲走的经验?看水里浮尸的经验?沛沛,朝廷上下每个人各安其职,各尽其责,才是这个国家能正常运行的根本,才是我这个皇上能保住江山社稷的前提,明白吗?”
张沛沛笑:“皇上又拿我当三岁小儿。”
“别抬举自己了,你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就今天这事儿,你拿去问端王爷家老四,上个月整好满三岁,你问问他,看他怎么说。”
斜眼瞥见张沛沛颓丧地低着头,欧隽又伸手去揉他的头顶:“这事儿咱再不提了成吗,翻篇翻篇。我说,张沛沛,是不是嫌一品带刀侍卫的俸禄少?我这屋里,喜欢什么,任君挑选。其他殿里也一样。”
他知道张沛沛并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名利,他只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去劝他,哄他,让他乖一点,不要让他操心。
“没得商量?”
“……”
“臣告退。”
竟真的就走了,头也不回。欧隽心里也火,重重地把酒杯一扔:走吧走吧,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