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徽州、宣城

      林真真起了个大早,把新酿好的梅子酒一坛一坛的从窖里搬出来,齐整地码在靠街面的那间屋子的墙根底下,坛子并不算大,但装满酒的坛子一点也不轻,尽管春寒料峭,等到林真真搬完后背已经湿了。
      刚收拾完就看见林遇白手里捏着一条白毛巾从房里出来,出门的时候差点撞到了门口的大水缸,显然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林真真一边往小脸盆里倒水一边问:“您昨晚又偷偷喝酒了吧?”
      林遇白接过脸盆才说:“前日你赵婶子才做完头七,昨天夜里你赵叔来打酒,我便与他喝了几杯。”
      才过完冬,城里已经大大小小办了不下十场丧事。这几年日子不太平,街坊们大都穷苦,冬天极是难熬,谁家要是染了伤寒,多半会拖成痨病,折腾不了多久便去了。这位赵婶子也是个可怜人,丈夫早些年被征了兵,走的时候稀里糊涂也不知是跟着谁的部队,一去五六年连半封信也没有,赵婶子一个妇人硬是带着一双儿女和一对公婆撑了这么些年,好容易等到丈夫年前逃了回来,自己却害了病,不过一个冬天便去了。
      林真真本来就为赵婶子不值,愤愤道:“赵婶子走的凄惨,他竟还有心思喝酒?”
      林遇白无奈:“话不能这样说,便是因为心里不舒坦,才想着要喝酒的。”
      昨天夜里两人喝酒,赵四一个大男人最后竟抱头哭了半宿,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对赵婶子不起,原本也是个重情义的好人。
      林真真却不信:“他若是有这样一份心思,怎么会走了这么些年连一封信也不寄来,难道赵婶子还会挪地方不成?”
      到底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只想着赵婶子这些年过的不易,又何曾直到在外头奔命的苦,林遇白摇头:“他当年是给段大统领的部队抓了壮丁,中间几经周折,如今能够活着回来已是十分不易的。”
      林真真不欲多说:“左右赵婶子已经去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等林遇白洗漱完了,林真真收拾好脸盆牙刷,又折回去去摆弄她那几坛子酒,没一会就听到屋里传出来的声音:“一斤酒十五个铜板,少一个都不行,您别再给那些人赊账了。”
      林遇白应了句什么林真真没有听清,她心里正发愁,如今铺面上只剩下四块大洋的现钱,若是再卖不出酒去,只怕下个月便要连米粮也没有了。自己的营生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林遇白却还总给那帮子货郎赊账,想起来便是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林真真翻来覆去得清点了三遍账本,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进账,大半个月账面上的流水也不过才薄薄的两页纸。做完这些时候已经不早了,忙收拾东西去学堂,等到她走了林遇白才开张做生意。
      宣城原是有一所公立的女子学校,可是学费却贵的吓人,林真真自然读不起,于是林遇白供她念了私塾,这私塾里只有一位教书先生,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平日里总穿一身青布长衫,戴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倒像是一位贵公子。这位先生三年前来的宣城,自称是从上海来的洋学生,原是要去公立学校教书的,后来不知怎地竟自己开了私塾授课。
      林真真很是崇拜这位先生,用她的话讲便是:“他有追求又无私,是个真的解放了思想的人!”
      这样的话林遇白很多年前便听日说过,不过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惜他始终也没有明白到底怎么样的人才算解放了思想。

      林真真刚走不久,前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是有人来打酒,林遇白忙去开了门,待到看清来人,心里却蓦地一沉。那人并没有看林遇白,径直拨开他走进屋里,自己找椅子坐下来,这才慢慢悠悠的朝着还立在门边的人道:“上次说的事情,林老板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遇白握紧了双拳深吸几口气,克制着不要发作,才道:“我早就说过了,钱我会想办法还上,别的你休想!”
      “哟”,那人故意做出一副很是受惊的样子:“这林老板可就冤枉我了,可不是我想,是我们东家他老人家想,再说了,你那些钱可不是欠了一天两天,算起来该是有两年了,你上外面打听打听,全天下哪有人放了款子两年还不收回去的?”
      “我说了,钱我会想办法还上的”,林遇白道。
      “林老板这话我听了不下十次了,哪回我来你不是用这话回我的,哪回见着你真把钱还过去的?我算是看明白了,您这破酒铺子是万万值不得两百块现大洋的,我今日也不跟你废话,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把真真那丫头送到我们东家府上去,这笔账就清的干干净净了。”
      林遇白只觉得心里一股怒气翻涌上来,一张脸涨的通红,他握紧了拳头朝那人喊道:“你们这帮混蛋!从前是打茗娟的主意,如今又要来打真真的主要,她可才十四岁!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人霍的踹翻了椅子站起来,大步走到林遇白身边,抬手就照着林遇白的肚子一拳打了下去,然后开口道:“爷爷我本来想好好跟你说话,你却是个给脸不要脸的,我们东家要了你那贱丫头那是看得起你,跟着东家吃香的喝辣的,能不比跟着你这窝囊废强?”
      这一拳打的实在是狠,林遇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地抽痛,半天直不起腰来,他的太阳穴剧烈的跳动,捂着肚子靠在墙边上,他强忍着想要直起腰来,“你们这些人难道就不讲道理吗?你就不怕我去告你们?”
      “道理?”那人道:“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他妈还有脸跟我讲道理,就算到了公堂上,老子还是这句话,欠债还钱!”仿佛还觉得不够解气,他还想要再补上两拳,却看到原本扶着墙根下的酒坛子要站起来的林遇白忽的又倒了下去,嘴里吐出一口血来。他被这阵势一惊,方才那一拳打得狠是狠,但决计不会叫人吐出血来,他不过是过来传话的,要是真的闹出什么事来可就麻烦了,当即道:“我们东家让我给你带句话,再给你五天时间,到时候你要是不亲自把那丫头送上门去,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去。
      等到那人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林遇白才挣扎着站起来,他把那人踹翻的椅子扶起来,又关了铺门,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又回去换了身干净衣服。
      林真真将近傍晚才回来,却看到铺面关着,而林遇白一动不动的坐在水缸边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个样子其实并不少见,自从华茗娟去世之后,他便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时常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有时候甚至还会落泪。林真真原本认为男子汉是不该落泪的,但见惯了父亲这幅样子却总是心疼。她嫌弃赵婶子的丈夫薄情,却也不愿意林遇白这样的重情义,重情义是好事,但若是为了情义劳神劳心又是何苦。
      “您又在这里发愣了”,林真真到他身边坐下。
      林遇白抬起头,像是才发现她:“今日也没什么人来打酒,我便早早关了门。”
      “正巧田婶刚才给了我一条鱼,今天做红烧鱼来吃。”
      “先不急,我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林真真鲜少见到林遇白这样跟她讲话,知道是有重要的事情,心理隐隐有些不安。
      昨晚林遇白与赵四喝酒,赵四说起自己这些年的见闻,倒了一肚子苦水,林遇白却听出来了一件事情。原来赵四当年被段大统领的部队抓去是做了个伙夫,一路跟着部队,却从没有上过战场,只是伙夫虽然不用上战场跟人拼刺刀卖命,却也是个受气的角色,队伍里谁都能对他呼来喝去,是以尽管性命无虞却也是受尽了折磨。入伍的第五年遇上了一次败仗,他做了俘虏被押送到金陵,原以为是要去送脑袋的,没想到反而却迎来了一桩好事。当年恰逢委员长新上任,发了大赦的命令,他们这些俘虏尽数都被释放了。他跟着部队稀里糊涂的走了这些年,对什么国家大事却是一窍不通的,早前只知道整个安徽都是段大统领,觉得段大统领便是皇帝一般的人物了,这时候才知道还有个比段大统领更加厉害的蒋委员长。他当时虽然被放了,混上上下却是连一个铜板的没有的,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听一起放出来的俘虏说财政次长家的太太正在发饷,凡是大赦放出来的每人可领两块大洋。赵四只得感叹天下竟有这般好的事,忙去财政次长门前领钱,那位太太就站在一张条桌前面,一个一个地亲自把钱发到排队的俘虏手上。赵四一辈子不是在宣城就是在行伍间,统共也没有见过几个美人,这下见了这位太太,才知道世上竟然有这么美貌的太太。
      “她可真是观音菩萨一般的人物!当年若不是这位蔺太太发慈悲,我只怕早就饿死在路上了!也不知道那位蔺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娶的了这样一个菩萨般的太太。”赵四当时一边喝酒一边感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