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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烽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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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如果什么也想亲自尝试,很快就会感到力量有限,我们毕竟只是人,绝对无法兼顾每一方面。
——————————修格
海陆东道的柯洛芬家希望战争不要在天气转暖前开始。他们注意到超越正常数量的雇佣兵进入帝国,而这些人通常不尊重传统,并且严重影响了沿海地区的社会治安。若帝国可以答应尽量避免在海水较为寒冷之时开战,那么他们也会协助控制雇佣兵入境。海陆东道掌握着帝国公认最大亦最完备的对外海港口,这份承诺算是很认真的。
消息是通过明华夫伯爵传来的,尤安并不很当真,其他有资格知道此事的人更是不屑一顾,认为备战有必要的利夫等人不信战争会那么快发生,而不信会有战争的人则觉得贸然开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十分愚蠢。尤安不那么信任维勋的智慧,但她清楚他的自以为是,或许海陆东道领主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与高尚,维勋甚至会选择与安格斯之民结盟,正所谓无知无畏,这正是尤安心中维勋的写照,然而她还是不信维勋可以掌握绝对优势兵力。古兰夫比成年人更憧憬冒险,当然其中也有对陌生的海陆东道柯洛芬家的好奇,他以不公开而非正式的方式转达了同意“尽量避免战争”的建议。
事实是他们太小看维勋。此人经历苦楚,心中积聚怨恨,本身固然智慧不足,加之既无能力出众的参谋团,又不能信赖任何人,因此考虑虽多,顾忌却少,此刻正抱着横竖不过一死的单纯想法,挥霍支持者奉献的金钱以建造一支可以占领帝都的军队。他自恃为帝国唯一正统继承人,为此不惜再度送命,那种坚持和用心非尤安可比,亦非常人可理解,然而恰与其主要支持者一拍即合。梅因家族的莫西亚是另一个被优越感扭曲心智的人,从一般标准来看,他优秀甚至可说出色,继承了豪商家族该有的魅力,年纪轻轻就掌握着巨大财富,他本可以至少维持享受豪商的生活,但是他却怀着要超越更多的激烈想法,他将明华夫伯爵看作目标和对手,梅因家族和明华夫家族据说曾有共同的祖先,这种竞争的心理倒也不是难以理解,然而宫廷不是毫无原则接受豪商的慷慨大方,他无法快速接近最高权力者的小圈子,尤安甚至想不起他的样子,总之在遭遇最初的失败之后,他改变了策略,妄图通过与某位大贵族建立友谊进而获得宫廷的重视,很不幸他接触的是同情维勋的瓦尔佩家,这一选择改变了他本人的命运,他就如同很多在年轻时代参与过某种运动或者革命的人一样被沸腾而不得不隐秘的热情所激动,维勋秘密接见了他,他对维勋有好感,而维勋高兴自己得到了工商界的支持。两个人努力建立更亲密关系,维提克强悍的政策起了极好的促进作用,到莫西亚想办法将维勋自北国救回,彼此都认为一种崭新的伟大的君臣关系建立起来了,这种深厚的感情将令他们无所不能,并最终重新夺回皇冠。
海陆东道突然加强对入国者身份检查的力度,令维勋面临重大难题,他利用莫西亚的钱,加上梅因商会的关系,掌握了一支大约三万人的军队。其中八千人是佣兵,超过两万人是贫穷的流民,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很多人都是因为逃避刑罚而背井离乡,其余的则是政治投机者和热血分子,很难说二者谁更危险,不过所有人都渴望快点开战,对于他们来说,最初的几次成功的破坏活动带来的热情和成就感已经消退了,而唯有推翻(或者搅乱)现政权才是获得更大利益的唯一手段。维勋从本质上看不起这些人,正如他视自己为低俗堕落宫廷中唯一高洁存在一样,他急于利用这些人登上皇位,然后尽快摆脱他们,这种情绪令他很难从非物质方面很好的进行统治。他感到无法在短期内得到更多军队,更痛恨要聚集这么一点点军队居然也必须依靠金钱,这种想法令他十分悲观,另一方面他深知并且坚信自己能做的只有围攻帝都,莫西亚对此表示赞同,然而可行性预测并不乐观,尽管如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统治帝国舆论的焦点仍然是“皇帝驾崩,皇帝万岁”的事件,在一个习惯了安稳平静生活的地区,维勋想要得到更多支持的可能太低了。
总有一些事对他们有利,其中就包括几乎不可能但确实存在的进军路线,军队必须绕过皇室直属以及支持皇室的领地,帝都的港口都市奥西马历来是皇太子妃的封邑,此刻也在皇室掌握中,他们想要不至惊动他人而搬运三万人进攻帝都似乎太可笑了。然而凭借一种难以说明的运气和行事者宗教狂热般的行为方式,他们决定从瓦尔佩家的领地出发,中间取道泰法家所辖,到进入帕拉迪斯家的领地时,地方上终于有所察觉,立刻报告了帝都,但却无法快速并有力地调动军队阻断其进军步伐,甚至帝都本身也面临相同问题,禁卫军和卫戍部队加起来不过五千人,周边地区的自警团以及贵族私兵大概也只能调动五千人而已,军部接受先皇御令为战争作准备,倒是有一些装备中的军团,然而因为议会的反对都还距离遥远,至于传统上轮换驻防于贵族领地上的军队以及九龙家允许保留的军队数目,说来倒是不少但都无法立刻赶来保卫帝都,而且真正要下令调动,恐怕又会有种种意料之外的问题。
时机也很绝妙,帝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空巢期,有领地的人大多因为要应付财务检查而回到领地上,九龙家的领主们则是为了搜寻魔法素质者而离开帝都,且因为皇帝的丧期才刚过,所以社交界还处于蛰伏状态,大部分人都留在乡间的寓所,为即将到来的国葬和加冕仪式养精蓄锐。
尤安没想隐瞒事实,因为根本瞒不住,维勋进军速度之快,倒是值得人赞叹,不过若她有幸探查那支军队此刻的真实状况,恐怕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这伙人的素质确实十分低下,最初的行军因是在支持者的领土中而装备补给都算充足所以勉强节制,到后来进入假想敌的领地而补给也日渐匮乏,他们便开始进行种种令人不快的抢夺行为,到最后越是接近帝都他们的破坏行为就越是骇人听闻,甚至出现了无论怎样都属恶性犯罪的行径。维勋无法遏制军队的所作所为,莫西亚则称之为保持士气的必要手段,其他同阵营者的想法无从了解,但在他们劫掠嘉卡纳并杀死珐硫熙公主之后,前迪鲁萨尔公爵的长子选择了自我流放,他跑到海外,放弃家族姓氏,前公爵等着被维勋解放,只当这个儿子死掉算了,因此维勋说前公爵之子是被忠于篡位者的反动势力杀死的他也表示相信。
唯一留在帝都的九龙家领主只有赞特,他和议会的关系不好不坏,此刻正好被抓去当宫廷与议会之间的传信鸽,他不得不接受这一讨厌的工作,后来又因为干过间谍工作被派去和马久利男爵交换信息,以致他曾暂且抛弃中年的理性,用尖锐的态度说“议会看来倒是习惯了迅速结集起来继续互相攻击,真不知道是否该期待大臣们也习惯点什么东西。”尤安和其他人假装看不到他时常感到为难,那种工作本来就是费力不讨好,但这工作的好处是和幼帝很快变得亲近,一天之中要见面数十次之多,秘书室的工作人员也都渐渐熟识了他。
军部大臣利夫首先赶回来,他在中途改走水路,节约了不少时间,也避开了可能的危险,玛丽欧夫人则直接去接留在学都的孩子们,他们毕竟是从小生活在区域战争中的人,此刻显得格外有经验,不过尤安疑心他们在取笑帝都的空虚防卫,因此不能得到更多安心。再说利夫并没有克制脾气,他咒骂“该死的长着鸡脑子的维勋”,也辱骂了一直不肯重视战争在即的同僚们,他只差没有开口骂尤安愚蠢,不过尤安想好了,万一他真的开口,她索性承认自己是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永远都不如大臣们精明。
首相侯爵也在同一天到达,他有点乱了方寸,竟然跑来问尤安是否知道明华夫正在搬空金库,尤安首先想到的是银行业真是危险,之后又想做皇帝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安全,她对侯爵说自己不能随便干涉别人的私事,尤其是关系到金钱,侯爵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终于他开口要她保证明华夫没有动国库一根手指头,这她可办不到,她老实说了,侯爵差点被气昏死,他就像是发热病一样在原地用脚蹭地板,片刻之后他嘟嘟囔囔着离开,背影和声音都像极了一只老鹅,又过了片刻尤安想起他忘了告退,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侯爵可是一个在得知身为皇太子妃的女儿死掉时也不会忘记礼仪的人。
帕拉迪斯家的深德鲁格公晚一天进城,大家原以为他不能这样快,维勋的军队正通过他的领地上呢,然而他参加过维提克即位之初发生的内战,本身又是将战争看作冒险的人物,竟然只带着几个随从从后面追赶维勋的军队,他们用一种轻快的姿态快速穿越行进中的军队,然后继续赶路,中间不曾做任何停留,到达时所有人都风尘仆仆,容色困顿,然而他还是叹息没能第一个回到幼帝身边,也叹息儿子没有继承自己强悍的精神和□□。此次深德鲁格公带着公子达瑟恩入宫,在如此危机时刻,这种行为真是出乎意料,尤安一点儿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但是深德鲁格公本人并不在意,他展示了行动派和老人的行事风格,要求立刻召开御前会议,以尽快决定该如何对待即将到来的三万人军队。宫廷里的其他人不太能接受他的态度,那种大咧咧将“既然我决定效忠,那么你也要好好干,否则主子太无能,做跟班的也丢脸”的想法表露出来的人,在尤安看来倒是可贵,古兰夫也不是不明事理,他大概更看重深德鲁格公亲历敌阵内的经历,于是便召开了御前会议。
会议正如维提克驾崩后召开的所有会议一样,每个有贵族身份的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参加,也真的想尽办法来参加,最终不得不让首相侯爵决定了一个数十人的名单,结果仍然无法避免闹剧,文官们争吵、互相指责、不肯面对现实、幻想危险很快消失,他们表现出来的愚蠢让尤安无话可说,而她和古兰夫的沉默刺激了愚蠢大爆发,有人突然提出皇帝该使用叶尔金,若叫那个怪物去杀了叛军的首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提议居然还得到了一片赞同。尤安觉得自己可能会吐血,环顾四周,不少人还是经历过战争,但有战斗经验的人可能不超过十个,且大部分已经老得都不会收到征兵单,至于武官们,人数太少,帝国经历太久和平,想要通过从军获得高位的寥寥可数,再说就算拥有参加御前会议的资格,想要舌战群臣而不落败,恐怕也太难了吧。
尤安只管胡思乱想,突然间爆出一声巨响,众人被惊了一跳,争吵竟然停了下来,只见深德鲁格公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慢慢离开会议桌,他的脸色不善,似乎是传说中要大开杀戒时候的样子,但他开口,却是对众人道歉。“毕竟是老朽之身,匆忙赶路,引发旧疾,现在不去处理一下怕是不成了,请陛下允臣暂且告退。”
话音才落,会议桌便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有几个人没注意就这么滚到地上去,想必是摔得挺痛,却不敢出声。大家都直着眼看达瑟恩公子搀扶老父离开,公子倒也不含糊,人多,门被堵得不好开,他就一拳打烂门,可惜深德鲁格公不满意,都看不见人,还能听到老爷子大声叫骂儿子没学到自己强悍的一成去,等再十天兵临城下,怕只能游水逃命了。
古兰夫忍不住大笑出声来,尤安也轻轻微笑,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滑稽剧正是结束眼前这一幕闹剧的提示,帕拉迪斯家已经率先表达了“无法容忍傻瓜继续吵闹”的态度,尽管有人看不到这一点,年幼的皇帝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诸卿,不要妄想奇迹,朕无法驱使叶尔金,他对皇室的义务在先帝驾崩之时便已经解除了。”
若可以,尤安也不希望由儿子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来宣布这么严酷的事实,不过若是由她来宣告,恐怕有更多人感到幻灭吧。她鼓励儿子继续说下去,不要被再度昂扬起来的吵杂声动摇。
“十日之后,叛军将兵临城下……”
“但是陛下,一切都还只是帕拉迪斯的一面之词!”一个格外大胆的人插嘴说,“恐怕他们是为了逃避阻挡叛军不善的责任才……”
“贵公以为目前帝都就有能力对抗三万人的军队了吗?”古兰夫又笑了,充满蔑视的笑容,“朕不及先帝,朕尚年幼,或是无知,但自信还不至是盲目愚蠢,此刻帝都防御薄弱,散布各诸侯领地的王师亦鞭长莫及,想必诸卿心中早已明了,此次情势不利于我,危机近在眼前,朕与诸卿共谋之事非臣下固守之责任,而是值此危机,为君者当如何……保全大势。”
片刻沉默后,首相侯爵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并非全无胜算,海军的主力舰队驻留在奥希玛。”
“那个维勋虽然愚蠢,还不至于听我们的话特意跑去海上开战,再说如果不是他神经错乱,又或者我们的判断力实际超越一般常识,那么他的目标无疑是围攻帝都。另外,容我提醒您,尊贵的阁下,先帝之所以装备新的海军,就是希望在陆上路线都被堵死的时候,保留一条通畅的海上路线。”利夫说话的时候,始终用和古兰夫一样的笑脸看着首相侯爵。“对了,我忘了一点,祈祷也许会有收获,因为找不到同样威力的舰船,而那个人又执意要战斗,无疑会在接近我军舰队之前淹死。”
“保留一条……海上路线?你是说逃走?你竟然说要放弃帝都!?”首相侯爵的态度代表了在场很多人,“自先祖建国以来,历代皇帝中无人弃城,你身为九龙家领主,竟然要陛下不战而退,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啊?!”
“北方的海水已经开始结冰,南方又很难绕过海陆东道的外海,邻近的港口过于危险,而且……好吧,此刻也不需要逞英雄,我非常确信现在我打不赢穆嘉德,那家伙正带兵过来与叛军会合!”利夫长叹,首相侯爵带头开始的吵闹又把正常说话的可能扼杀了。
“古斯卡尔家没有背叛皇室!”首相侯爵像被抓痛了一样吼叫起来。
“我不跟你打赌那个维勋是真是假。”
尤安也需要好好考虑,她不能很明确说出逃离帝都的全部含义,但其象征意义之巨大,光是思考便已经感到十分沉重,她不由自主看古兰夫,孩子沉着得令人格外担心,不仅忧虑他是否真的了解此事之重大。古兰夫感到母亲的目光,侧头看她,觉得她毫无慌乱惊恐,心中既感安慰又觉不安,明明他还没有作出决定,母亲怎么就一副找到解决之道的样子呢。
“母亲您怎么看此事?”他的声音不大,众人却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尤安察觉到儿子别有用心,不免有些气恼,可是她的紧张感在埋葬掉三个丈夫之后,已经变淡漠了,“我会遵从陛下的意思。坚守帝都固然重要,但陛下只有一个。”
有人拍手,掌声响亮得好像在耳边吹喇叭,深德鲁格公回来了,尤安以为自己会暂时听不到,但是他的声音比掌声还要巨大,“说得好,母后夫人!性命安全,保住钱包,做到这两点才最重要!”
纵然如此,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帝都,不过舰船也没有空闲,陆上的通道被切断了,明华夫伯爵就以海军运走库藏,他坚定不移地按照计划进行,谣传明华夫家族的宝库数百年来第一次搬空了,民众因此越发浮躁不安,但是他始终没有染指国库,首相侯爵无法弹劾他,古兰夫忧虑该如何保护国库,尤安陪伴他约略查点了国库,承认任何人也无法忍受损失如此巨大数额的金钱,然而她能做的实在有限。太多人还处在安宁的幻想中,她既没自信又没能力去唤醒他们,甚至首相侯爵也在期待奇迹,直到穆嘉德的军队从帝都外侧通过,前去与维勋会合,他一直坚信的古老的忠诚传说才被打破,他破例亲自对议会宣布噩耗——不是帝都即将遭到六万大军的铁蹄蹂躏,而是——“九龙家历史上最羞辱的一页,一个大领主竟然选择谋反之路”,这件事促成了意见统一,首相侯爵终于答应离开帝都了,他的妥协引领很多人接受现实,至于那些到最后也不信帝都会遭蹂躏的人,也没有必要再表现皇室的大度了。
距离深德鲁格公预告的日子还有四天,终于可以搬运国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