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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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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春,重庆。
我坐在早已破烂的镂空雕窗上,听着窗棂被我压得‘吱吱’作响。好像一首歌的调子,我在心里跟着哼唱。耳畔是带着冬凉的春风,新燕衔着泥土欢悦地飞舞,它们没有什么抗日的激情。天上飞过所谓的委座专用直升机,呼啦啦响得招摇。
风将撕裂的窗纸吹得招招摇摇,现在的正白旗,也是这般的萧索凋零吧。
耗九爷佝着身子负手走将进来,耳尖一动就发现了我的存在。
“任务。”
九爷青筋横生的老手将一张纸条拍在桌上,风一吹,那纸条就飘飘然飞起。耗九爷双手去接纸条的模样很可笑,诚惶诚恐地张大嘴皮干涸的嘴,如同一只缺水的鱼。
耗九爷察觉到我直勾勾的眼,估计是读出了我鄙视他的眼神,不屑的哼了一声,拿个缺口搪瓷杯将纸条压住,走了。
我双脚还垂在窗外,将身子向后弯成拱形,倒立着取来纸条,上面写着:
顾云寒,男,二十五。前月归国入住渝,马家巷老槐树下青瓦房。
咦?
马家巷,正是我住的这个地方。我探头去看,老槐树青瓦房就在我住的这老房子开门的右侧,那条小过弄直走不过五十步。
我张嘴,试着说话,仍然发不出声。算了,我将纸条揉成一团放进嘴里嚼,吞下去。
抗战的炮火逐年热烈,清朝腐朽酸臭的痕迹已全然寻不到了。但它确实还存在,在各个积极抗日的地区背后找准时机便捅一刀,做着这种下作的勾当。
八旗暗中派了很多杀手,比如,正白旗的我。
重庆住着许多重要的人物,我寻了一个贫穷却算和平的村子住着,一眼望去能见到枯竭的长江。更时时要看的,是客船上下来的那些衣装革履的人。
重庆的雾气真的很大,即使春天已经来了,冬天的浓雾都还恋恋不舍萦绕着瓦房,和炊烟厮混。马家巷的房子都密密麻麻,像是迷宫,一家人后门对着一家人前门。用篾条编成,涂上黄泥就成了门。
我推开散发着干泥味儿的门,手不小心被翘起的篾条刺出了血。
嘶,不是个好兆头。
“楚楚......”
一跳进窗,就闻见浓烈的酒味,白的洋的都有。衬衣随手丢在潮湿的泥地上,顺着看去,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半身隐在旧蚊帐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我蹑脚走过去,挑开蚊帐。
顾云寒一手遮着眼呼呼喘着大气,嘴里喃喃地唤着‘楚楚’,身上的衬衣不知是被汗水亦或是酒水打湿,贴在身上能依稀显露出肌肉的纹理,果然是喝得太多了。我就站在他旁边,他却没有察觉到。
我叹口气,袖中转出短刀,比着他的脖子,犹豫着是否该割下去。就在那刻,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
抬头,我对上他泛着微红的清亮眼睛,那眼中带着若狂的欣喜。
“楚楚,别走......”
眼波流动,他眼中惺忪,低头,印上了我的唇。酒味慢慢地浸入我的口中,我悄悄将短刀放回袖中。
“我不是、楚楚......”喘息的间隙,我回答他,不过那声音无力挣脱他强制的吻。
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吻,时而悠长缱绻,时而急促却温柔。而最后,他倒在了我身上,呼吸平稳,睡着了。
隔日,耗九爷过来,他自得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他知道我不会杀这个叫做顾云寒的男人,而且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启唇,发不出声。低头咳了一声,才道,“额真会不会弄错了,顾云寒虽才从国外回来,但不是革命派。”
“他不是,但他很多朋友是。”耗九爷拿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额真说,杀一儆百。”
我手正一下一下地编着麻花辫儿,向右转头看到耸出青瓦的槐树,“要真是额真的主意,我绝不放过他。九爷,你出了名的善于仿字,那字我觉得,是你自己写的吧?”
我与额真止阳相处了十年,从五岁踏进正白旗的大门开始,我的一言一行都是他教的,怎会不认识他的字迹?
我悠悠地模样显然使耗九爷面上挂不住了,他用力一脚跺在门槛上,“你个不识好的丫头!”
他佝偻的身子气冲冲地沿着小巷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高大的男子。小巷弄太窄容不得俩人同时走过,那男子侧身让路。
耗九爷倚老卖老,大摇大摆擦身而过。
那男子身上的衬衣领口泛黄,因为久了未洗的缘故。前胸解开三颗扣子,露出质地尚好的性感肌肤。清爽的三寸长的短发,跳跃的头发之下双眼清亮。
他从青石板上慢慢走来,脚步悠长轻盈,眼底都是春日暖阳的微笑。
我心里一个咯噔,顾云寒。
顾云寒身后,耗九爷对着我挥手,贼贼地笑。
他弯腰,声音清越入耳,“请问,你是小渝?”
我笑着点点头,张嘴无声的‘啊啊’着。内心松了一口大气,幸好他昨日喝得太多。
这里的人都这么称我的,哑女小渝。
顾云寒有些局促,腼腆地笑,双眼弯成一条清澈的溪水,“听说,小渝靠缝衣为生,我想让你替我做几件夏装。你知道,这重庆马上就开始成火炉了。这边也没有什么店,我买不到我能穿的衣裳......”
我笑了笑,捡起地上一根小棍子,蘸着石洼里的积水写道,‘洗衣。’
他红了脸,“那......谢谢小渝了。”顿了一顿,他盯着我的字感叹道,“你的字写得挺好,以前学过?”
我又写道,‘家父私塾先生,已故。’
地上的水迹干了,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谎言也只是过耳,不在心中留下痕迹,也不知顾云寒是不是真的相信了。
就这样,我成了他临时的洗衣制衣人。
春天的水刺骨的凉,我一面用棒槌捶打着他的衣裳,一面听着耳畔几个近处居住的大婶聊天。
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除了等着抗战的男子就是安分在家带孩子。重庆的穷人富人差距很大,富人用镶金瓷盘,易碎而贵;穷人用搪瓷碗,经用,十年都不用换。
然而自打顾云寒住进马家巷,聊他的人就络绎不绝,似乎他是一个永远谈不厌的话题。这年头,能不被逼往战场的成年男子,绝对是与众不同的。
我将衣服抖开,丢进水里摆了两摆,再提起来扭干。有人跟我说话,我便笑笑,露出脸上甜美的梨涡。
身后有人在小声说,长得是俊,顾家少爷不会娶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吧。
我但笑着,双手费力地提着木桶离开。
渐渐听不见嘀嘀咕咕的声音了,我卸下笑容,卸下故作的柔弱。这木桶不过几斤的重量,而我的双手曾经戴过百斤的枷锁。
那才叫做沉重,重的双手与肩膀脱臼了,我只能躺着,躺在铺满潮湿谷草的牢房地上,等着死亡。
止阳打开牢门,蹲下身子看着濒死的我,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我不喜欢他的眼神,那种怜悯我的眼神,好似我注定是个悲剧的命运。
我最后如他所料,屈服在他的眼神中,凄怆地哀求,“额真,求你......赐我一死。”
散乱的头发将脸全部遮住了,遮去了我眼角为他留下的泪。
止阳周身一颤,猛地一把抓过我的头发,大吼道,“不准叫我额真!叫我止阳!”
他是个疯子,前朝遗老那群疯子中疯病最重的一个。
头皮疼到发麻,我仰着苍白的脸,“奴婢,不敢冒犯额真。”
我知道我是真的惹怒了他,所以才得了那一碗药。浓如油膏,黑似桐油的药,我看得清,有东西在里面鼓动。
我闭眼,大口大口喝下去。喝了药,手里的枷锁才撤去。
止阳喂完了药又将我丢在地上,那被我喝得干干净净的药碗摔碎在我旁边。他大叫着,叫声震耳欲聋,发疯似的冲出去,牢门忘了关。我不会逃走,根本就逃不了。
夜里,药力发作,我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喉咙......喉咙好痒好疼,有一个东西在撕咬着我的喉咙......
我双手不断地抠挖着,想要将喉咙里的疼痛感挖出来,只引得自己干呕。止阳将我手反绑,紧紧地抱着我痉挛的身体。
“......舌头会被扯下来的。别乱动,忍到天亮就好了。”
我疼得双眼发黑,视物不清。朦胧间见他似乎穿着正白旗的旗装,胸口一条飞腾的蓝龙。白净的衣裳,被我弄污了。
这件正旗装,还是我替他缝的。
那日,他正要娶一位不满十二岁的正蓝旗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