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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补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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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谭
补遗
人常说:凡间一年等同天上一天;凡间一日等同地府十年。实不知,无论天上地下,凡仙家居所,一个日月的轮回皆等同凡间一个整整春秋。只有那永不得超生的十八层地狱中的第十八层,方是“凡间一日等同十岁”。因这第十八层中羁押着的,全是些生前犯下滔天大罪者的亡魂。他们活着的时候恶果累累,死后叫他们于酷刑中“度日如年”,也算是便宜他们的。
混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地府中总是不见天日,五殿阎罗王依次判了他昔日的“老友”近臣与“旧邻”吴佑再投人轮道。
却说这二人,一个活到七十二岁,一个活至八十九岁,都是寿终正寝。他们虽生时互不相熟,死时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分毫不差。
他们的亡魂被鬼卒勾引至地府,已是老态龙钟,听不得问话,幸而一殿秦广王令浴血汤,方还了五十年的青春。两个直至判到第五殿,与阎罗王相见,都吃了一惊,尤其吴佑。他见那上方端坐者十分酷似当年失踪了的杨吉日,却是不敢认。
至于近臣,他原读得懂人心,只是此番的“杨吉日”已非凡人,使之再无法看透,故而惊吓住了。
阎罗王倒是没有隐瞒,与两个相见,颇感慨了一番。
他听他们说了日军侵华、国共内战、建国解放等等诸事,忍不住再度牵动凡心。
他自那一次私上凡界,回来后,成了地府中出了名的目无拘束,便是东岳大帝也对他没无可奈何。这一次闲下空闲,他依两个旧识与他讲述的今人模样变化一番,又私上界来,寻他的记忆去了。
时值仲夏,东方未晞。
他沿旧路漫漫行着,只见昔日熟悉的街巷早不似从前。
两旁建筑五彩斑斓,有一些虽依稀可辨得当年风貌,却是恍惚隔着天河,不敢叫人相认。
他缓下步子,从脖子上解下一只小小的、长四方形的白玉配饰,握在手心里,向前方的万宁桥一经行去:“还记得,我们常到那桥上去么?”不知他在同谁讲话,话落间,他低下头,对手中白玉莞尔一笑。
奈何!奈何曾经的金川亦不复存在!徒留一洼浅水,只桥墩下两只避水神兽依旧风采当年。
晨光慢慢升起,透过水天间迷离的薄雾洒将下来,洒上那片泛着微微波浪的水面,使之顿时银光点点,如珠如玉、如泣如泪。
不一会儿,地面上便金光遍洒,天色大亮了。
手指轻柔缓慢地抚过冰冷失色的白玉桥栏,他从桥上经过,绕过红粉斑驳的鼓楼,进入绵绵的胡同。
柔木的住处,久经岁月,已是让他认不出来。
恰巧前面有位老人,拎着板凳坐到院子门口纳凉,边摇蒲扇,边点了只香烟。
老人本不认得他,见他风采翩翩地独行于无人清寂的晨光中,不禁朝他略略颔首,笑了一笑。
他也报以一个微笑,上前问道:“老人家,这附近曾有个姓林的人家?那座家院,可还在么?”
“哪个姓林的?”老人吞吐着烟圈,“咱们这片儿,早没姓林的喽!”
“噢,那是五十多年前了。有个叫林柔木的少年,一个人居住在此的。”
“林柔木?”老者喃喃,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子,他眼中一亮,抬眸注定面前的陌生青年:“想起来喽!那还是民国那会子的事儿!这天胡同儿里头,的确有这么个孩子,十五六岁的光景,夏天时总喜欢穿些浅青、月白、浅湖蓝绸子面儿的长褂。咱们那会子家境不好,见天儿的见他一身光鲜地进进出出,眼馋得很哪!”
老者露齿一笑,吸了口烟,完全陷在儿时回忆中:“老头子我还记得呢!他好像是有个戴眼镜的兄弟,应该是哥哥!一个戴着掐银丝眼镜儿,挺俊的主儿。听说家里在那边儿的街面上开古董铺子的?后来不知怎的,兄弟俩忽然一去不回。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许是往南面逃避战乱去了?要么就是给当时的宪兵队抓去了?咱们不晓得了。”抬手一指斜对面的院落,“喏,我记得姓林的孩子就是独门独院住在那里头,他那个哥哥,一天百十来趟地往这儿跑,到是从来不过夜的,兴许外头有家室?不方便带着弟弟过日子?”竟是一通乱猜,“解放后,这院子由街道收了,安排着让不老少的外乡人搬了进去。当时啊,我亲眼瞅见,瞅得真真儿的!那些人从这院子里头搬出好些值钱的家当,全卖啦!当是姓林的那孩子家的吧?可惜喽!”
他静静听老人讲述完,道了谢,回顾那座院落。
它而今已是一座大杂院,院子门没有了。门楣上昔日的雕梁画栋,全被一层层补丁似的水泥、石灰抹净。
他走进去,只见里面更是物逝人非。一座座窝棚似的红砖小平房,几乎占满整个儿院子;以往的主房、厢房,全都不是从前模样;那曾经叫主人牵挂的檐下的燕子窝,被一束束电线取代。
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他想着,摊开了手掌,似乎是要让白玉也好好地看一看。
白玉就像回应他,由内里慢慢生出了一丝未让他察觉的热度。
他带着它走出胡同,去寻万事斋。
然而,万事斋竟无踪无影,仿佛从未在这现实的世界中存在过,不但没留下半砖片瓦,就连那半嵌入墙体的杨树树桩也连根没了。
“……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叹息一声,与手中的白玉说。
白玉俨然回应着他,内里突然凝结出一细线殷红的血丝。
他带着它回到万宁桥,他伫立桥上,放目远望。
远方那些青砖灰瓦的苍寂记忆,全都被一座座蹲伏着的、怪兽似的高大建筑阻挡、吞噬。
“没什么留恋了,你说呢?”他再度摊开手掌,对白玉低语。
白玉似欲开口,内里那一细线血丝顿时喷薄得愈浓、愈浓,俨然这小小的晶莹小世界里翻腾着的江海。
他惊疑地盯着它,感到手掌与它接触的部分微微发了烫,是玉散发出了热量。他一阵恍惚,感受了一会子那热量,忙把它安置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白玉四射出极其炫目的七彩霞光。一片寂静,霞光腾着霞烟,像爆炸一样,光芒刺眼。
他屏住了呼吸,定定凝视那比朝霞还要灿烂的光雾中隐隐凸现的人影,忍不住呢喃起来:“是你么?你回来了么?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