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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冷剑破冰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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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发的第二日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便从天而降。到了第三日,地上积雪盈尺,天地只剩一片苍茫。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狂风肆虐,飞雪无边。
行在路上,风吹着雪花,打在脸上,冷冷的痛。大军却未因此慢下半步,仍向着晋阳急行。
黄昏时分,队伍进入晋阳。
一入城,高长恭便得密报,平原王——病了。
于是立刻带着韩旭来到平原王的晋阳别院,被侍从引至内院。长恭留韩旭在外间稍后,自己随侍从步入内室。
“段公,到底是何病症,怎么会如此严重?”高长恭一进门,便看见段韶卧靠在软榻之上,形容焦枯。
段韶淡淡一笑,吩咐左右道:“我与兰陵王商议军情要事,你等退下,守在院中,任何人不得接近内室,否则就地正法!”
待左右退下,长恭近前,将他扶坐起来。
段韶言道:“长恭啊,你猜猜,我为何会如此模样吗?”
高长恭沉思片刻,眼中渐渐清明,咬牙道:“段公这不是病!是否是中了周人的暗算?”
段韶点头道:“不错。你再猜猜,我为何会中此暗算?”
高长恭凝眉道:“怕是段恭已知身边暗桩为谁,不愿周人知晓自己密探身份已露,而再改派他人前来,难以查出,所以故意走入他们的陷阱……”
段韶笑道:“长恭啊,你能看到此处,说明你又成长了!”
高长恭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段公……”
段韶轻叹一声,“我大齐与北周将对方并吞之心自开国以来就从未断过,以致在对方都布有大批密探。只是我大齐的探子远不如当年独孤侯调教出的‘锦衣密探’。这些‘锦衣密探’深入我朝,上能祸乱朝纲,下可暗杀重臣,着实厉害。我好不容易才知晓我身边潜伏的到底是谁,她又有何脉络,与何人联系,怎能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段公乃我大齐柱石,怎能以身犯险。您若有失,我朝如失一臂,如何是好?我带来一位神医,我这就让他进来帮您诊治。”
段韶微微一笑,“不急,我已老矣,早有恶疾缠身,迟早要走,已无所惧。只盼望你能快些接替我这把老骨头啊!”
高长恭垂首道:“长恭怎能与段公相提并论。”
“你的兵法战略是我一手调教,即使不在我之上,也不比我逊色几分。只是有些事,你还做不到罢了。譬如此次,你可知我身边下毒害我的北周刺探到底为谁?”段韶抬眼盯着长恭。
长恭摇头不知。
段韶冷笑道:“乃是我的夫人,皇甫氏。”
“啊?”高长恭吃了一惊。
“自她于我相遇,在众人面前勾引我开始,便已是计。她知道我段韶恶习,既让众人皆知我已迷恋上她,自然不会放手。于是顺其自然一步步到我身边,等候西边号令。而我也早已察觉,却一直扮着沉迷于色的角色,只是想知道他们的脉络到底有多深、多广。可是越是深入,我就越是心惊,上至陛下身边、朝堂之上,下至将相府邸、市井之中,他们可谓无孔不入。”段韶闭上眼,连声音也有些发颤。
高长恭在旁边也渗出一层冷汗。
段韶突睁开双目,“长恭啊,你幼时求我教你兵法时说——想成为柱国之将!你可知要成为柱国之将要牺牲些什么?”
不待长恭回答,段韶自顾说了下去,“不仅可能要牺牲性命,更要牺牲声名,牺牲自己所有的感情。我段韶何人,一生却担着一个‘色’名。与害我之人同床共枕,百般周旋,还要佯装不知,乐呵呵地将毒药吞进肚里。哼哼,这便是做柱国之将的代价!只有家国,没有自身!现在,你可还想做这柱国之将?”
高长恭眼中含泪,单膝点地,“请段公教我。”
段韶并不相搀,继续言道:“做柱国之将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必要是可牺牲其声名,甚至感情。先保自身,再为将帅。只要不牵扯国家盛衰,什么你都要先忍下来,保住性命再说。但若牵扯家国,那就是性命,也可舍去了。”
“长恭受教。”
“如今他们已深入朝野,朝中几乎所有重臣府上都有他们的人存在,只是远近不同罢了。但只有你!只有你兰陵王府,没有他们的眼线,你可知为何?”
高长恭一愣,“长恭不知。”
段韶笑道:“那是因为你有一位好夫人!我多方探查才知,原本你府中也早藏有他们的人,但却被你夫人以各种缘由打发了出去,而你夫人却因此担上了悍名。只可惜……只可惜你家王妃心里只装了个你,却无我大齐。”
高长恭想到郑元种种,心头温暖,却听段韶话锋一转,“而且你家王妃身份成谜,行事神秘,尚不知是敌是友……”
“段公,元儿对我大齐绝无敌意!”
段韶紧紧盯着高长恭半响,叹了口气。“长恭啊,你若如此儿女情长,如何……”话未说完,只觉喉头发腥,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
高长恭大惊,“段公,你……我这就让他进来帮您诊治。”
说着,不等段韶反对,疾步奔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将韩旭带了进来。
韩旭见到段韶,蹙了蹙眉,将手搭在他的脉上。
片刻,韩旭将手收回,道:“平原王中了我师父所制奇毒‘尘世醉’,好在剂量不足,不然纵是十个韩旭,也回天乏术。只是段公身上除了此毒,还有恶疾已深入膏肓,我已无法根除,最多只能平原王续命五年。”
“什么?只有五年?还有,怎么会是你师父所制之毒?”高长恭一惊。
段韶则看着韩旭缓缓言道:“我的病我早已知晓,本以为此次在劫难逃,不想还能再活五年,着实不易了。只是不知大夫师承何处?”
“在下幻楼韩旭。”
段韶眯起双眼,“你便是名扬天下的神医韩旭?那这毒当是幻草堂副堂主白漱所创了。北周能拿到此毒,应该可以断定幻楼现今真的已归附北周了。只是韩楼主你为何会来医治老夫?届时如何向你家楼主交代?”
韩旭微笑道:“我从来只有一个主子,主子吩咐我此行听从王的调遣,我自当遵从行事,又怎敢有半点懈怠。”
段韶微微蹙眉,“恕老夫愚钝,韩楼主的话老夫听不明白。可否请明言?”
韩旭颔首,“当然可以。主子已来信吩咐,平原王若问及在下,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韶惊道:“怎么,你主上已知我要问你?”
韩旭缓缓言道:“主子言道,以并州之并加段公智谋何以不可抗敌而要请动王师,岂不知京中实无兵可派。即使前来,也必是国主领军,而国主不通兵法,又入险地实是不智之举。所以段公此举,其目的不在兵,而在将,却又不能明言,为何?只有一个可能,段公染疾,不能再行统兵之事。既然如此,那韩旭前来,必会与段公见面,段公对韩旭也必会有所疑虑。所以主子吩咐,段公之智远在韩旭之上,我若相瞒,必为段公看破,到时信任已去,无利于战事。故让我坦言以对,相信以段公心智,自然能知其利害。”
段韶紧盯着韩旭,似要将他看穿一般,“你主上何人?”
“兰陵王妃郑氏。”
段韶看了一眼高长恭,继续道:“你家主上怕不止这一个身份吧。”
“自然不止。平原王还想知道哪个?”
“先生能告诉我几个?”
“我已说了,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想知道全部!”
韩旭坦然看着段韶的双眼,道:“家主还有两个身份,一是幻楼旧主——三公子,二是尔朱遗孤——尔朱元。”
此语一出,段韶倒吸一口凉气,望向高长恭。“长恭啊,你不是今日才知晓吧?”高长恭则面色发白,低头不语。
段韶又向韩旭拱手言道:“多谢你家主上坦言相告,解老夫困疑惑。老夫查北周密探之时,对你家主人便困惑不已。荥阳郑氏乃一儒门,为何你家主人陪嫁之人中不乏江湖高手。郑家小女本养在深闺,如何能慧眼看穿北周奸细,而且不动声色地将其打发出去,为何又不再追查。昔日漠北魔兵的家眷为何会在兰陵属地开辟庄园,让那燕云十八骑竟能屈居王府影卫。如今才算明白,你家主人如此身份,一切自然顺理成章。只是……”
旁边高长恭听言心中暗惊,不想段韶已查的如此清楚。
韩旭笑道:“段公想问为何如今幻楼会归附北周?我家主人又如何打算是吗?”
段韶扯扯嘴角,“正是。”
“幻楼名为商贾,暗中聚集力量为尔朱效力。而我家主人自北周一役后,怕自己的过去会祸及殿下,便决定舍弃尔朱与幻楼主人身份,只做兰陵王妃。”说道此处,韩旭看了高长恭一眼,见他低眉沉思,便继续说道:“如此,幻楼中便出现了分裂。有部分旧部,愿继续追随主人,哪怕归于田园,而另一部分则俸了新主,去了北周。主人此次便是让我转告段公,说——她从来都无心天下。”
段韶叹道:“原来如此。烦请先生转告你家主人,段某谢她放下仇恨,若有机会,他日定登门相拜。”
韩旭笑答:“此话就不必我带了吧。”说着两人都向高长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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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接探马来报,西周与突厥大军已接近晋阳。于是高湛急忙带着众臣登上城楼瞭望。
半个时辰后,大地在奔腾马蹄的践踏之下,沉闷地哼鸣起来。远处的地平线因风雪的阻碍变得模糊,但苍茫的大地上渐渐出现无数黑点,依然是那么清晰。他们如同大堆的蚂蚁,迅速向前推进。渐渐地,在风中传来了无数的铁盔、嘶吼、白刃,还有马尻奔腾的声音,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甚至可以看清远方那些士兵显露的龙鳞般的胸甲,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高湛脸色不禁青白,连连后退,一转身,快速步下城楼。
“来人!给朕备马!此处军马交由平原王统领,禁军护朕回邺!”高湛一边走一边大叫吩咐。
左右众臣听他此言,无不嗤之,却碍于天子威严,不敢有言。
这时,已有禁军牵来御马,高湛立刻上了马,准备逃走。
正要拨转马头,突然群臣中窜出一人,一把扣住御马缰绳,使得高湛半步移动不得。
高湛低头一看,原来是河间王高孝琬,随即大怒,“大胆!竟敢拦朕!”说着,挥鞭向下打去。却不料马鞭也被人捉住了,而捉住马鞭的人正是赵郡王高睿。
“你们……你们都反了不成!”高湛气的咬牙切齿。
“陛下!”高孝琬厉声,“您是一国之君,三军魂魄所在,怎可临阵而逃!”
“谁说朕要逃?”高湛睁着眼说瞎话,“朕是回朝处理国事!”
高孝琬满脸不屑,“现下朝中能有什么事比晋阳之战还大?”
“这……”高湛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此时,旁边的高睿劝道:“陛下,突厥虎狼之帮,所到之处定会烧杀劫掠一番,此时晋阳周遭怕多有突厥游兵,陛下出城,危险不比城中小啊!”
“这……”高湛听了此言,也犹豫起来。
高孝琬听出高睿话中之意,知其平日与自己兄弟多有不合,此时竟同心共事,不觉投以感激之色。
高睿见高湛已有犹豫,便继续劝道:“更何况,这敌军来势虽猛,我军也亦非等闲!不如陛下唤来平原王,问其破敌之策,再做决定不迟。”
高湛听了眼睛一亮,“好!传平原王!”
不多会儿,只见本在巡查城防的高长恭疾步而来。
“怎么是你!段韶呢?”高湛满脸不快。
高长恭一身戎装,单膝点地,“平原王现卧病在床,无法前来见驾,特命长恭到御前回话。”
“什么?段韶病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怎么偏这时候病啊!”高湛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高睿见状微微蹙眉,走到长恭身边,对其耳语一番,将刚才发生之事告知长恭。
高长恭得知始末,静静地看着发急的高湛,心中微微发凉,轻咬牙关,高声道:“陛下莫急,所谓帅者,当决胜于千里之外,段公虽不能临阵,却有破敌之计。”
“哦?你怎么不早说!快说来听听。”高湛有了几分精神。
“与其说,不如看!陛下何不登上城楼,看末将如何依段公策略,先刹住这些蛮兵的气焰。”高长恭语气平淡,神态从容。
高湛笑了起来,“好!朕这就上城楼为爱卿助阵。不知爱卿需点多少兵马?”
“一人,一骑,足矣!”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
就在众人的惊愕中,高长恭已飞身上马而去。
行至城门,高长恭唤来尉相愿,俯身耳语,尉相愿的眼睛越睁越大,满脸惊诧,“殿下怎可如此冒险?”
高长恭轻叹,“不如此不能挫突厥军威,不能安陛下之心。”
之后不再理会相愿,吩咐守军,打开城门,一人一马冲了出去。
高湛登上城楼向下望去。只见高长恭单人匹马,站在城外。手持孤星刀,身穿亮银甲,外罩绯红袍,胯/下白云马,犹如战神一般。只见长恭自挂靠之上取下狰狞鬼面,戴在脸上,催动战马,迎着风雪,向着黑压压的敌军疾驰而去。
突厥铁骑本行在周军前方,经过连日在大雪中行军,已是人困马乏。行在前边的骑兵终于在风雪中看到了晋阳,心中本是狂喜,却突然见一人一马的身影猛地从雪幕中窜出,如同一道凶猛的烈风,狠狠的从他们身边刮过。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就只看到一道银色的半月迎面而来,下一刻就感觉脖子一凉,然后脑袋就非常整齐的从他们的脖子上掉了下来。
周围全是突厥士兵,但高长恭就这么一个人单刀匹马杀了进来,顿时让所有人都楞住了,只见他右手持刀,左手持剑,左挥右舞,上下翻飞。长刀杀人,短剑护身,凡是挡在他前进路上的突厥兵将全部要害受到重创,暴毙而亡。
“挡住他!挡住他!”突厥人叫道。
可惜,无人能挡!
瞬时间一片惨叫声响起,血肉切割声弥漫,在漫天的血雾中,一群又一群突厥骑兵满身是伤的倒飞了出去。不消片刻功夫,高长恭便把突厥大军长长的军阵从头到尾,完完整整的冲杀了一遍。原本整齐的队伍,硬是被这一人一马冲杀的七零八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