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颜》暝色疏烟

1、第一章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白，带着雨湿和泥土味道的春风从并未关紧的窗缝中漏进来，滑入轩室，调皮荡漾起纱帘的下摆，嬉闹地滑入内室，微润的潮气扑向床榻上闭目沉睡女子苍白的面颊。
　　洛葭皱了一下眉，看见自己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舞蹈，下过雨的小径上遍是泥污，她穿着仿似宫人的襦裙，小小的身姿瘦弱孤单，但是却在拼了命的练习款摆旋身，一开始的舞姿还有些稚嫩可笑，但是慢慢那个身影如柳条般抽节长大，她看到十七岁的自己，细瘦的眉目舒展开，绽着艳光，眼底如同沾染了深重的墨色，阴霾晕湿黑色的瞳仁，一直舞蹈。
　　青色的裙摆因为沾染了泥污，湿滑难堪，单薄的衣物无法御寒，她越舞越僵，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从腿部开始都慢慢变冷，终于一个扭腰转身后，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面颊贴在泥泞的石面上，立时感受到了一种脏、臭、冷——这种味道在记忆里并不陌生，就好像她躲在御溪边偶然听到的张学士吟了一首思乡后手抚长须怅然道各人有各人的家乡，而各色的家乡会赋予每一人记忆以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时她难过的想，脏、臭、冷就是她家的味道，这种味道藏在她的心腔里，时常让她闻到，时常让她觉得呕吐却无法摆脱。
　　她茫然了一会儿，便想要改变趴伏在地上的狼狈姿态，但是身体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僵硬，慢慢从身体深处升起的竟是一种剧痛。她不知道这种痛从何而来，但是习惯性的咬紧唇来隐忍不发出痛声，习惯性的安慰自己道这种感觉并非疼痛，仿佛痛觉就能少些。身体却愈发的僵硬起来，不知从何而至的冷风从四面肆虐而来，包围了她，霎时一片冰雪天地，她在心底对自己说站起来！必须起来！不然就算冻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问询半句！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力，她真的从地面上爬了起来，而那股剧痛却恰是实物从腿部经脉瞬间冲向她的头顶！
　　洛葭嘤咛一声，从梦中乍然醒来！
　　入目是挽金线的床幔纱帐，帐子上绣着江波小舟，显得优雅而疏淡。洛葭低头，看到身上盖着的是胭脂色的薄被，梦中的剧痛正从左脚上传来，洛葭慢慢掀开被子打量自己的伤脚，伤脚已经被敷了药扎好了绷带，但那药敷着却又有一阵又一阵的隐痛从伤口上传来。
　　一阵凉意在这时扑面而来，洛葭抬目看到未关紧的窗缝，眸色一沉，便听见外间传来侍女嘻嘻的笑声。
　　一个婢子柔语轻声道：“绮儿这次真是因祸得福啊，能被王爷看中，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另一个娇俏的女声闻言立时酸溜溜反驳道：“不是因为忠心护主被抬举么！怎么现在被护着的主子还伤着昏着，忠心的婢子却一点伤都不见，不仅对主子不闻不问，而且还越发粘着王爷，真是个狐媚子下贱娃，不是个货——”
　　未尽的话语被人捂住，吞入口中，压低的女嗓埋怨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又何必找这样的时候呛她。”声音又低了一低，“王爷既然能在公主病时就收了她贴身的侍婢，你的姿色和绮儿不相上下，又是公主的人，还怕没有机会么？”
　　“好姐姐，你是不知道！”再出口的声音已然带着娇羞和期盼，又染上一点恼：“公主昏睡了七日，王爷只来了一回，跟在这样不得宠的主子身边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享福呢！”
　　内室里传来一声轻咳，侍女二人连忙噤声，侧目细听，就听到室内断断续续响起了几声清浅咳声，两人对视一眼，便顺次躬身走入内室，榻上的女子已经睁开了双目，瞳眸里因为咳嗽带了几分泪意，显得十分虚弱。
　　两人连忙上前行礼，一致换上大喜的面容，道：“公主醒了！”
　　*******
　　洛葭垂目看着放在桌上的药碗，漫不经心道：“先放着罢。你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侍婢悄悄抬眼看她，只看到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憔悴，淡淡愁色横上眉黛，十分的容色早就因得知贴身侍婢在病时被夫君要走而伤心抑郁得消下了三分，可偏偏又因为这“伤”而染上淡淡的忧，眸子里清泠泠的，楚楚可怜的姿态使得七分的容色也能变得可人。她心下莫名不忿，随即忍下，按下口中想要劝慰的话语，俯身一礼，转身退下。
　　洛葭抬眸看着她的身影，眸中闪过冷意。她慢慢抬手，将身边的药碗倾倒在一旁的盆景内。褐色的药汁迫不及待的钻入泥土，不显痕迹。
　　洛葭伸手抚过伤腿。已经几天过去，伤腿的状况只是稍稍起色。初时那种时隐时现的刺痛并不是她的错觉。醒来时半开的窗子、掺杂了其他“材料”而导致的药性变化的伤药、侍婢投以十分注意的药汤，这些并不致命的心机指向的目的不过是想让她的病无限延长罢了，谁能从她受伤的事情中获益？
　　她身边的人，像绮儿一样早就存了异心，不得不防了。
　　想到绮儿，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
　　出宫门的前一夜，“洛葭”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带着绮儿来到她的宫室。“洛葭”的脸色是一种非常美艳的红润，她的眼角眉梢都似在发光，她看着她，带着骄傲的胜意：“从今天开始，你是我。而我是你，本宫会代替你嫁给宇哥哥！”
　　她很难忘记“洛葭”那个时候的表情——快意的怜悯和怜悯着的快意，那个表情隐隐刺穿她的心脏。但是她只是冷冷回看她，漠然和她的脸盘仿似严丝合缝，“我会幸福。”
　　“洛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娇躯乱颤，绮儿连忙上前去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洛葭”狠狠将绮儿推开，一指狠狠的指向她，粉色的蔻丹在灯花下熠熠生光：“绮儿，听着！”她虽叫着绮儿，眼光却从始至终都紧紧锁在她身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你们公主的陪嫁丫鬟了，出嫁从夫，你的主子要从夫，你一个奴才自然要顺着你的主子从夫，伺候好了王爷，好好让你主子满意，本宫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
　　绮儿得到了某种保证，忙大喜叩拜。而她只是冷冷的将她们看着。
　　洛葭静静看着窗外，对，从现在开始，她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洛葭了。
　　因为还未完全走出南国的边境，风景还没有多大的变化，窗外的息鸳花正热烈绽放着花蕊，开得比宫墙里的息鸳更灿烂更肆意。
　　此时日头挂在天上，毫无夏日的燥热，反而有着一种淡淡的暖，晒得人暖洋洋软绵绵。这种天气，若能支一张竹榻在院子里树荫下，用绡纱的绢子搭着脸，任阳光从树顶缝隙里跳跃下来，眯着眼儿睡上一觉定会十分的悠然惬意。
　　洛葭想到这儿，笑了出来。
　　她曾经羡慕过“洛葭”的容貌，羡慕过“洛葭”的才华，羡慕过“洛葭”得到的宠爱，甚至羡慕过“洛葭”得到的感情。而这种羡慕终止于她十二岁的时候。
　　她逼迫自己不要再羡慕“洛葭”。
　　你的新生活要开始了。好好享受现在吧。
　　她对自己说，然后在即将走出南国的残留春光里轻笑出声来。
　　*******
　　洛葭发现自己还是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柔软的床褥，合意的饭菜，温暖的宫室。这些就是她想要从这场政治联姻中得到的，微不足道，但是现在，很快，她就要连这一点微不足道都要失去了。
　　她发现自从被明确打上“失宠”的标签后，她在这队朝向西北进发的和亲队伍中不仅遭受了排挤，还受到了明里暗里的各种冷遇。
　　羌医不再按时前来，被褥也不再勤换，室内用的熏香从龙麝兰变成普通花香，慢慢连普通花香也不堪她用了，饭食也不再丰盛，从八菜四汤变成两菜一汤，接着是冷饭冷菜，最近甚至连冷饭冷菜都难以按时送来了，侍女挂着漫不经心的面具说着毫无诚意的抱歉：“对不起，公主，奴婢也毫无办法，厨房里真的没有饭菜了。”眼光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洛葭摸着肚子，一手托腮，若有所思。
　　如果说绮儿以一个贴身侍女的身份就能得到王爷的青睐这则染着艳色的消息早已传遍队伍，那么作为在刺客事件中受伤而昏睡的公主一点儿都不能给这个故事增添一些凄迷。相反，羌族的人怨怪因为伤势拖慢了行程，无人会同情她；而很多南国的随从恐怕早已在私下偷偷嘀咕“活该”了！
　　“洛葭”真的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名声！
　　而现在摆在她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隐忍，二是像“洛葭”的性子一样一鸣惊人。
　　像“洛葭”啊。
　　她想着如果“洛葭”在这里，一定立马挥手就给侍女两个耳光，娇声怒斥惩处所有的侍从，有罪无罪的通通受罚，然后发脾气砸烂室内所有一切可以摔碎的物事来发泄，等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就会刷刷的流着眼泪诉说起自己的委屈，她流泪的样子像极了妍妃，犹如雨后梨花，娇蛮的样子不让人生厌却讨巧，总是能让南国的至尊产生怜意，反而会反过来安抚她，数落别人的不是。不过，若是“洛葭”真的在这里，一定不会变成她现在这副摸样。
　　洛葭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果然还是要忍啊。
　　所幸，她没有真的忍很久。

　　她身边的人，像绮儿一样早就存了异心，不得不防了。
　　想到绮儿，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
　　出宫门的前一夜，“洛葭”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带着绮儿来到她的宫室。“洛葭”的脸色是一种非常美艳的红润，她的眼角眉梢都似在发光，她看着她，带着骄傲的胜意：“从今天开始，你是我。而我是你，本宫会代替你嫁给宇哥哥！”
　　她很难忘记“洛葭”那个时候的表情——快意的怜悯和怜悯着的快意，那个表情隐隐刺穿她的心脏。但是她只是冷冷回看她，漠然和她的脸盘仿似严丝合缝，“我会幸福。”
　　“洛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娇躯乱颤，绮儿连忙上前去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洛葭”狠狠将绮儿推开，一指狠狠的指向她，粉色的蔻丹在灯花下熠熠生光：“绮儿，听着！”她虽叫着绮儿，眼光却从始至终都紧紧锁在她身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你们公主的陪嫁丫鬟了，出嫁从夫，你的主子要从夫，你一个奴才自然要顺着你的主子从夫，伺候好了王爷，好好让你主子满意，本宫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
　　绮儿得到了某种保证，忙大喜叩拜。而她只是冷冷的将她们看着。
　　洛葭静静看着窗外，对，从现在开始，她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洛葭了。
　　因为还未完全走出南国的边境，风景还没有多大的变化，窗外的息鸳花正热烈绽放着花蕊，开得比宫墙里的息鸳更灿烂更肆意。
　　此时日头挂在天上，毫无夏日的燥热，反而有着一种淡淡的暖，晒得人暖洋洋软绵绵。这种天气，若能支一张竹榻在院子里树荫下，用绡纱的绢子搭着脸，任阳光从树顶缝隙里跳跃下来，眯着眼儿睡上一觉定会十分的悠然惬意。
　　洛葭想到这儿，笑了出来。
　　她曾经羡慕过“洛葭”的容貌，羡慕过“洛葭”的才华，羡慕过“洛葭”得到的宠爱，甚至羡慕过“洛葭”得到的感情。而这种羡慕终止于她十二岁的时候。
　　她逼迫自己不要再羡慕“洛葭”。
　　你的新生活要开始了。好好享受现在吧。
　　她对自己说，然后在即将走出南国的残留春光里轻笑出声来。
　　*******
　　洛葭发现自己还是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柔软的床褥，合意的饭菜，温暖的宫室。这些就是她想要从这场政治联姻中得到的，微不足道，但是现在，很快，她就要连这一点微不足道都要失去了。
　　她发现自从被明确打上“失宠”的标签后，她在这队朝向西北进发的和亲队伍中不仅遭受了排挤，还受到了明里暗里的各种冷遇。
　　羌医不再按时前来，被褥也不再勤换，室内用的熏香从龙麝兰变成普通花香，慢慢连普通花香也不堪她用了，饭食也不再丰盛，从八菜四汤变成两菜一汤，接着是冷饭冷菜，最近甚至连冷饭冷菜都难以按时送来了，侍女挂着漫不经心的面具说着毫无诚意的抱歉：“对不起，公主，奴婢也毫无办法，厨房里真的没有饭菜了。”眼光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洛葭摸着肚子，一手托腮，若有所思。
　　如果说绮儿以一个贴身侍女的身份就能得到王爷的青睐这则染着艳色的消息早已传遍队伍，那么作为在刺客事件中受伤而昏睡的公主一点儿都不能给这个故事增添一些凄迷。相反，羌族的人怨怪因为伤势拖慢了行程，无人会同情她；而很多南国的随从恐怕早已在私下偷偷嘀咕“活该”了！
　　“洛葭”真的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名声！
　　而现在摆在她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隐忍，二是像“洛葭”的性子一样一鸣惊人。
　　像“洛葭”啊。
　　她想着如果“洛葭”在这里，一定立马挥手就给侍女两个耳光，娇声怒斥惩处所有的侍从，有罪无罪的通通受罚，然后发脾气砸烂室内所有一切可以摔碎的物事来发泄，等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就会刷刷的流着眼泪诉说起自己的委屈，她流泪的样子像极了妍妃，犹如雨后梨花，娇蛮的样子不让人生厌却讨巧，总是能让南国的至尊产生怜意，反而会反过来安抚她，数落别人的不是。不过，若是“洛葭”真的在这里，一定不会变成她现在这副摸样。
　　洛葭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果然还是要忍啊。
　　所幸，她没有真的忍很久。

作者有话说

　　慢慢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