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明白》深**墨

1、不是不明白

　　题记：琐碎的，世俗的，平淡的，深刻的，是我们曾经、正在、将要经历的人生。

　　苏苏坐在古旧的教室，长发打散。眼镜被林慧缴走，她现在的视野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看到对面，只觉日光与人影重叠，难辨轮廓。透过人影看那长窗，绿影瞳瞳，还是一片抽象。苏苏泄气地放弃用肉眼聚焦的努力。再坐一会，忽觉难熬，一句话已经溜出去：哎，那个……谁….., 我能活动……一下吗？话未说完已经后悔，也没期待得到回答。苏苏记得上学期选修美术课，哄得班长上台当模特，可怜班长被勒令不得动弹，坐满2小时，最后看到那些五花八门的肖像后欲笑不能，欲哭无泪，呆怔半晌，悲愤切齿：再也不做模特……可是他说了话：可以呀！倒叫苏苏愣住。有些失神地看见他站起，走过来，递出什么东西：你的眼镜，起来走走？苏苏站起伸伸腰，弯弯腿，觉得筋舒骨展。苏苏不是坐不住的人，上自习一坐几个小时。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怪异。她环视这间绘画室，原本也是教室，现下黑板空空，桌椅撤走，显得空旷。长窗大开，树移影动，光影交错打进室内。几步远的地方有人支着画布画着什么……
　　‘那个，洗手间在出教室左拐弯……’苏苏回头，男生站在一片暗影中，手插在裤袋。她忽地想起一个词：袖手旁观。
　　‘嗯，不用，继续画吧？’
　　‘已经画完了。你看……’

　　画中女生长发蜿蜒，眼神茫然。啊，眼神茫然，其实她只是近视，摘掉眼镜不得视线。他却把她画成轻愁少女。苏苏忍不住噗哧笑了。她抬头想打趣他一下，她看见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长的睫毛，褐色，这漂亮的眼睛吸引了注意，苏苏忘掉了要说的话。他的脸慢慢红起来，看看画又看看她，指着右下角，我叫纪志远。右下角一列小字：同学苏苏肖像，纪志远。

　　苏苏喜欢这名字，简单的字，顺口悦耳。她之前所见的美术系男生总有一点外表提示，长的头发，宽的裤子，花的T恤，或者飘忽的神情。他们与女生结伴走路，大声谈笑，踩着裤脚。纪志远不同，他以妥帖的样子出现，深色裤子，浅色衬衫，有时外套搭在肩上，他带一点可爱的认真，走路慢慢，步子大大，影子长长。苏苏从宿舍的窗口望下去，一眼看见他的背影，有点驼，头微低，她看着他踩着那可爱的认真一步一步，内心柔软，脸上微笑。午饭时间，人流如织。

　　认识一个人，他变得无处不在。苏苏常常在路上碰见他，停一下，聊几句，走开一段路才回神过来。晚自习苏苏不再能那么专心背单词。夜晚卧谈，苏苏可以讲半小时金庸故事连串，她记性好，人物事件都清楚，她最喜欢英气豪爽豁达可爱的郭襄，但是她为杨过十六年的等待感动，她只想让杨过同小龙女，郭襄是妹妹。要很久她才能明白郭襄的悲哀，在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悲哀之后。

　　那天，纪志远问，以后走在路上，你会认得我吗？又说，其实我也近视，你见到我要叫我。有一次苏苏带着自己上课的素描册子，纪志远迎面走来，他的额前头发阴影，他的眼神沉静。他们坐到路边长凳，他用苏苏的2B铅笔，描了一个轮廓，像只耳朵，再描光影。他把橡皮擦在牛仔裤擦掉铅印，再去擦纸，那样擦过的地方不会有黑晕。他们谈论素描轮廓与光影。纪志远往苏苏的素描本子上画了一只球鞋，鞋带松垂。

　　春日酿，斗酒诗午后。花都开着。

　　天气忽然热起来。苏苏全班去青岛实习2周，她带回一个掌心大的海螺，放到耳边呜呜作响，这是给他的礼物。苏苏把海螺放进书包，准备路上碰到他送给他。但是很久没有看见他，而期末到了，苏苏还要考6级，来去匆匆，直到考完试，那礼物都没有送出去。

　　她想，再碰不到他，要去找他。

　　考完试，苏苏忙着找家教。暑假2个月，她不打算回家呆那么久，而且，她需要赚到下学期的学费。假期学校宿舍关闭，苏苏租到一个阁楼房间，房租是辅导批改房东儿子的暑假作业，3年级的小孩。家教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晚上房东小孩一个小时，她骑一辆自行车奔波。那一个半月，城市澳热，苏苏吃西红柿拌棉白糖，酸与甜。大二结束的暑假，苏苏没有纪志远的消息，却有大把时间想念。她想，也许不考研了，毕业找工作，同他一个学校教书，然后在一起，然后一直在一起。然后，啊，然后……….

　　纪志远找过苏苏，放假前。苏苏回到寝室，林慧说，纪志远找你。苏苏仿佛被撞了一下，语气仍淡淡：什么事？听汪健波说是一个家教机会，可是找你的时候你不在。林慧的男友汪健波与纪志远是老乡，找到苏苏画像也是通过他。苏苏不愿要从纪志远那里来的家教，她没有去找他，他第二天回了家。

　　秋季开学一个月，苏苏没有碰到他，也没有找到他。汪健波说他生病请假，晚些才来学校，却不肯说是什么病。过了一个月，苏苏从宿舍窗口看到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女生。苏苏后退几步，她知道那女生，丘晴，与他同乡，同班。苏苏苦笑，怎么会想不到这种可能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那样一种钝痛，在胸口缓缓磨锉，人却不得动弹。怎么会。

　　苏苏更多得呆在自习室，避开中饭晚饭的高峰时段。可是宿舍紧临那条路，避开一个人，那人也会无处不在。苏苏从此低头走路，快步，拐弯处向前看一眼，有时掉头走回。这之间发生过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但是她不能再见他，她想感觉平静些，淡些，连林慧都疏远，她不想听到关于他的话。

　　天气渐渐冷了，黄昏时起风，树叶沙沙，拐弯后她看见了他，同她挽着手，走得很慢。是呀，这条路原也是通往他们系馆，包括那间画室的。苏苏疲惫而苍白，站在拐角。他还是那样妥帖的样子，带着可爱的认真慢慢迈步，步子却小了，他在迁就那女孩。苏苏想要恨他，只是无力。人们经过，她站在那里，书包很重，心里在痛。不想流泪，那她需要仰望天空。灰色的天空。

　　苏苏自青岛回来便剪成短发，没有碰见他，从春天到秋天，有风有雨，树叶沙沙，她再也不能碰见他。剩下的日子只有时钟嘀嗒。

　　考研考试结束，已是年关。寒假早就开始，校园空空，下了雪。苏苏睡不着，拉开窗帘，外面并不黑，雪光微朦，夜色成灰。她以为他是明白的。可是林慧有一次说，他们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好。苏苏知道自己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这个省，去远些的地方。认识另外的人，过另外的生活。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林慧同汪健波分手，林慧只淡淡地说累了。苏苏联系到报考的导师作毕业设计。新的城市，新的人，苏苏觉得安全。直到毕业离校，苏苏没有回头也没有问。三年研究生毕业，苏苏同许多同学混得烂熟，却还是一个人。头发长长了，她只束一条低辫子。

　　过了一年，苏苏来了美国读phd. 她住小镇大学城，过平淡学生生活，中午吃一个苹果，一包薯条，或者一个汉堡。周一至周五她与人笑语盈盈，谈笑风生，周末躲进房间，一言不发，有喜欢的小说就看到凌晨5点才睡。小说里说：你身边有了别人，而我还是要走出门去，看异国的晨昏，给我一杯奶茶，给我一条长面包，给我一份今天的小报……给我一个遗忘你的硕大的时机。苏苏只觉得凄凉。一年后她买了辆旧车，闲时她爱开着车去镇上没去过的地方，发现新的密集的住宅，发现小镇住着那么多人，黑的，白的，棕的，黄的肤色，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有怎样的故事。他们爱谁。她已经行过这许多路，看过这许多山，见过这许多人，为什么还是忘不掉那一个人。那只海螺，她扔掉又捡回。那素描和素描本子，她一直带着，再不画什么。

　　她喜欢开着窗户开车，风吹打头发，有时拍到脸上生疼。音乐开很大声，曾经的浪子悲伤地唱：爱过一生无缘的人。她最爱的歌手唱：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当时如果留在这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多长…………

　　那年苏苏念大二，下半学期，19岁，春天，忽然就不想要那一头的长发了。那年流行“层次头”，校园里的女生无论长发短发都修剪得层次分明，顶在头上的、落在肩上的还有披在身后的头发都是参差有致有长有短的。苏苏的头发已经及腰那么长，可是苏苏每日早晨只是拿一块钱十根那种黑皮筋把头发一绑，次次束发的高度之间差距不会超过一毫米，如果哪天那根皮筋波一声绷断了，苏苏便一手挽着头发，另一手拉开抽屉另拿一根，三秒钟之后头发束好，黑色的溪流一样垂落在她的脑后，在书包那里打个蜿蜒，散落。那时苏苏的生活简单得像个小学生。

　　那一天苏苏一样穿着那条蓝白色的仔裤，走着天天走多遍的路。突然间她觉得不想要长发了，想要一个很短很利落的短发。这个念头似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闯进苏苏的脑袋，而且还不客气地留下来，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而苏苏也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于是，那日清晨，虽然阳光一如既往地飞去她的头发跳舞，使她们看起来像是流动的溪流或者闪亮轻柔的绸缎，但是她们不知道苏苏已经作了什么决定。

　　下课的时候，苏苏答应了林慧去给美术系学生做一小时素描模特。

　　她不记得林慧怎么提到这件事情，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答应下来。只记得那天天气真好，难得的既没有风又有阳光，春季学期里的那一天，苏苏眯着眼睛看见了天空很蓝，树叶碧绿。然后，她见到了他。

　　----完

　　2007年4月1日，6：18am 初
　　2007年4月2日，0：50am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