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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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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预国东十五区,早贡市。
与其说这是一个市,不如说是一个临海小镇。不足万人的小镇是贞预国为数不多的古镇之一,这里环境优美,气候宜人,美味的食物和热情的居民总能让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海星路,贝壳铺作的小路带着海的气息,沿路每家的院子里都挂着各式海味,飞枪鱼、花钳蟹、千波鳗……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阳光在三角屋顶上跳跃,孩子们甩开大人的手,相互叫嚷着嬉闹着,笑得纯真无邪。
路的尽头有一处颇大的房子,木栅栏围了好大一个圈,前院里铺着柔软翠绿的草皮,没有铺散开来待风干的海味,只在角落里安了一个红色的小兽屋,浅棕色的护院兽耷拉着脑袋蜷在里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走过院子是一座三层建筑,斜三角顶,紫香木门窗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质朴的青沥石外墙整齐排列着……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古老又精湛的技艺,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去猜想这家的主人该是怎样的优雅贵气。
清晨,海风带着草香拨开了阁楼上的窗帘,几缕阳光溜了进来,调皮地在床上熟睡的少年的脸上跳舞。少年有一张好看的脸,轮廓深邃,线条刚毅,嘴唇有些苍白,抿成一条线。他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光斑流连在他的脸上,少年动了动,露出结实的手臂来。
忽然,楼下传来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打破的这份宁静,少年立即惊醒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飞速冲下楼去。
少年到达一楼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身着青灰色粗布衣的女人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正在低低啜泣。客厅另一边的沙发后,一名老妇人焦躁地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
女人是少年的母亲,老妇人则是他的祖母。少年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母亲扶起来,女人面容姣好却难掩憔悴,见了他欲言又止:“天刑……”
少年——厉天刑安慰地拍拍母亲的肩,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去,将满地的碎片一一捡起来。女人滞了滞,也跟着蹲下去和他一起收拾。“刚才……”她张了张口,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说,“你祖母开口说话了。”
捡碎片的手顿了顿,厉天刑抬起头,眼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光亮。不过他很快又垂下了眼,淡淡地问道:“她说了什么?”
“其实我也没有听清楚。”女人细眉轻拢,有些忧愁,“她不愿意我靠近她。”
厉天刑拿过母亲手中的玻璃碎片一并处理好,又转身拿了药箱过来。看见他这个动作,女人不经意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厉天刑颇有些严厉地看了母亲一眼,小心翼翼地拉过她的手,果然,手腕处已经红肿起来了。“她推你了?”
“不,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女人急急地解释,随即又在儿子的目光下轻声说,“天刑,你祖母病了,我们应该理解她并且照顾她。”
厉天刑不说话,等到包扎好母亲的手腕后才说:“她从来没有对我们好过。”
女人不赞同地轻轻皱起眉:“天刑,你不应该这样,她是你父亲的母亲,是你的祖母。”
“那她是你的什么?”
“我的……丈夫的母亲。”女人有些苦涩地回答。
“妈。”厉天刑叫了一声,心疼地捧起母亲的脸,“你一年能见他几次?”那个本该是一家之主的男人,他对他的印象很浅,因为从出生到现在,他能见到他的次数有限。那个男人把一切都抛给了眼前这个温婉柔弱的女人,他忙于他的工作他的事业,从来不肯回头看一眼他身后苦苦支撑的女人。
“他忙……”女人懦懦。
“忙到整整三年不来看你一眼?”
“天刑……”
厉天刑飞快地打断母亲将要说的话:“我知道,他地位崇高,不能和我们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扯在一起。”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数委屈愤恨泄露出来,“但是他却把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丢给我们照顾。”
“不是这样的。”女人看着儿子带着恨意的年轻的脸,终于忍不住又低低地哭起来,“不是这样的,他那个位置太危险,他怕我们会遭遇不测才把我们藏起来的。天刑,我们是他唯一的亲人啊……”
看着母亲满脸的泪水厉天刑愣住了,他动了动唇,抱住母亲娇小的身躯,埋在她颈边闷闷地道歉:“对不起……”
女人一边低泣着一边轻拍儿子的背,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勉力笑了笑,问道:“饿了吗?我给你做早餐去。”
厉天刑抬手阻止了女人的动作,他将她按在椅子上硬要她休息,脸上带着些孩子气的不满:“都受伤了,我想吃难道不会自己做吗。”
女人终于展颜而笑:“是是是,我的天刑长大了,会心疼妈妈了。”
厉天刑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他端了几个盘子走出来,将其中一份递给母亲。女人笑着接过,刚吃一口又放了下来:“天刑……”
“我知道。”厉天刑将自己的那份放到一边,抬了抬手中的盘子向老妇那边看去:“这是给她准备的。”
白瓷描银边的盘子上整齐地排放着营养又容易消化的食物,女人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快拿过去吧。”
厉天刑端着盘子,还没接近沙发就被祖母警告似的低吼阻止了。今天老妇人的精神奇迹似地格外好——一天以前她还瘫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双目失神,鼻子一抽一抽的,嘴巴也合不上,一直淌着口水。那样的她看久了就觉得好像所有五官都快要扭曲了一样,而今她不仅能够步履稳健地来回走动,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些什么。厉天刑听不清楚,想走近一些,可才刚刚抬起脚,祖母就像受到威胁的兽类一样弓起背凶狠地瞪着他,口中含着意味不明的低低的咆哮。
厉天刑顿住脚步,在原地皱起了眉头——虽然祖母能动能说了是好事,可他却直觉事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
祖母瘫痪且失去意识的状况已经持续好一段时间了,最初是厉天刑的母亲发现的,那几乎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前一天还中气十足地咒骂着她们母子俩的老妇人,第二天被发现瘫倒在前院里,眼珠混黄,已然失去意识。厉天刑母子二人第一时间将老妇人送去医院,小镇唯一的医院检查不出什么,就在厉母打算将老人转送到更好一些的医院的时候,与她相熟的医生安霆叫住了她。两人在安霆的办公室里说了很久,具体说了些什么厉天刑不得而知,厉母出来的时候愁容满面,几乎要哭出来。
关于祖母的病母亲并没有要说明的意思,厉天刑也没问,他原来就心疼母亲被祖母呼来喝去百般侮辱,这时也更心疼母亲为了瘫痪在床的祖母心力交瘁。从前为了应付祖母时不时的刁难,厉天刑养成了浅眠的习惯,现在为了给母亲减轻负担,更是一有动静就会立刻惊醒。几周下来,原本就不健壮的他看上去更加消瘦了。
那个男人已经好几月没有派人给家里送生活费,祖母虽然瘫痪在床,但时不时地又会全身抽搐,需要有人不停地给她按摩才能勉强安静下来,母亲为了照顾她一步都离开不得,连零碎的活都接不下。最后,厉天刑只能每天下午去码头帮忙装货装货以维持生计,每每都要忙到凌晨才能收工。好在他虽然瘦却还算结实,力气也大,不然的话,就连规模最小的渔船队伍也不会雇用他。
厉母看着儿子明显消瘦下来的身形心疼无比,有时看着看着就会落下泪来。每当这个时候,厉天刑就会默默地拥抱住母亲,安慰似地轻拍她的背。母亲总说自己对不起他,十六岁,是该去学校上学而不是为生计忙绿的年纪,厉天刑却不以为然。事实上他只上过七年的初级学院,从十二岁搬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上过学了。因为他的祖母,那个刻薄的老妇人不允许他花一分“他们厉家的钱”。她甚至不允许厉天刑的母亲出去工作,因为那会“丢他们厉家的脸”。
那个男人送来的生活费被老妇人紧紧捏在手里,每天算着数发给厉母用以买米买菜,要是饭菜买得贵了,那就得从母子俩的伙食里面扣。刚来的时候厉天刑被饿得狠了就会抢其他人家的孩子的东西吃,抢东西时那凶狠的样子仿佛亡命的野兽。
后来,这些事被老妇人知道了,她将他毒打了一顿,然后关在了兽屋里。他蜷缩在护院兽才呆的小红屋子里,听见母亲在外面哭泣着哀求,她给老妇人磕头,抱着她的脚哀求她放过她的孩子。厉天刑至今还记得母亲的悲伤绝望的哭泣声,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再没有抢过别人的东西,不是害怕挨打,而是不愿再看见母亲那样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耳边传来老妇人森然可怖的低哮声,厉天刑回过神来,注意到祖母站定在沙发后,枯瘦的食指紧紧扣住椅背,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小碎花布,指尖已经陷进了海绵里。
厉天刑的心脏顿时狂跳了起来,一种类似于兽类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老妇人非常危险。她随时会攻击他,甚至有可能将他置于死地。厉天刑一边戒备地往后退,一边牢牢地盯着祖母以防她扑上来。身后,厉母走上前来忧虑地问:“她也不愿意你靠近吗?”
“她本来就讨厌我。”厉天刑无所谓地说,拉着母亲快步闪进了厨房。待确认好门已经关牢后,厉天刑来到母亲面前,严肃地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女人扬起一个看似坚强的笑:“没什么的……”
厉天刑的眉头皱得死紧:“说谎。”
“天刑……”
“算了。”厉天刑突然转开了视线,拿过自己的早餐吃起来,坚定地说,“不管是什么病,等我这次放工回来就送她去大医院。”顿了顿又强调,“明天一早就去。”
女人摸了摸儿子的头,安抚道:“好。”
厉天刑吃完早餐的时候,太阳高挂,已经是上午八时许了。女人抢过儿子手中的盘子,一边清洗一边关心地问:“时间还早,要不要再去休息一下?”
“不了。”厉天刑摇摇头,“帮你打扫院子。”
这屋子是厉天刑祖母的嫁妆,从母子俩搬进来的第一天起,老妇人就强调她喜欢干净,因此即使是三层的房子外加一个院落,也需要三天打扫一次。厉天刑心疼母亲,以前总是帮着一起干,现在母亲却将这些活都揽了下来。她是个老实又温柔的女人,即使下命令的人已然失去意识,她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丝毫都不敢怠慢。
女人转过身来,看着已经长得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强忍下泪意,浅浅地笑了:“乖。”
母子俩一起打扫了屋子,期间厉母又给老妇人送了几次食物,完成所有任务的时候已经过了餐点了。厉天刑匆匆塞了几口饭菜就要往码头赶去,母亲一直将他送出院子,然后立在那里,默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