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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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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九月,多事之秋,竹砀山。
秋风起,竹枝微动,每一片细长的竹叶都发出如蝴蝶振翅一般的细琐声,在这成片的竹林中,就像成千上万只蝴蝶将欲飞起。
莫九持刀而立,身周气氛肃杀沉静,所以许多细微的声音,就显得尤为清晰,比如方才的竹叶之音,比如远处山头隐约传来的山歌小调,比如身旁邱虎喉间口水梗咽的响动、张铁嘴因忍痛而发出的抽气声,以及……围杀他们的那群黑衣人持的染着剑上血珠顺着剑尖滴下的声音。
除了邱虎、张铁嘴,在场还有一个莫九的同伴,也是与他交情过命的兄弟,断肠剑柳文青,此刻他就躺在莫九的脚边,心口被刺穿,当场毙命。
“诸位的大恩,老妇铭记于心……便将老妇交给他们罢,老妇这把年纪,早已经活了个够本……”
说话的这人,被莫九他们三人挡在身后,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乡下老太太一样,穿着青色的土布褂子,黑布鞋,面色泛黄,额头眼角,纵纹深深。
不过她又不是一般的乡下老太太,因为她生了个大名鼎鼎的儿子,便是以忠孝著称,得百姓爱戴,全军敬重,将不轨来犯的胡夷赶到燕阳关外,镇得边关十数年太平的金麟将军殷伯昊。
殷将军自幼由寡母刘氏抚养长大,而刘氏素来勤俭,过不惯京里的生活,坚持留在乡中,且便是日子宽裕,也未多有奢侈,只守着老宅祖田过活,平日里也总是一身寻常农妇打扮,但因殷将军之故,村里县里乃至整个沧州,无人不对她这个乡下老妇毕恭毕敬,敬重有加。
此刻那群黑衣人就是冲她来的,为的,自然就是她那个名声在外的儿子。
“老夫人!”莫九脸色泛青,大声道:“您的儿子,殷将军他精忠报国,死而后己,天下但凡是有一丝血性的,无不叹服敬仰,今天您落了难,莫某便是血溅当场,惟还剩下一口气,也不能将您交到这帮畜生手里,否则,便枉生为人!”
“老夫人——”张铁嘴见殷老夫人似有些不妥的迹象,忙道:“万万勿要有轻生之念,咱们为的护的不是您一个人,而是殷将军……是边关三十万军士的信念,是不让天下人寒了的那颗心……所以,就算是为了殷将军,为了牺牲掉的兄弟,您也要保重!”
张铁嘴也青着脸,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左臂,被点了穴的伤口,还在稀稀拉拉的淌着血。
他们都是江湖草莽,江湖与朝堂本不相干,但殷将军威名极盛,此番受奸人暗算,却有一干江湖儿女挺身而出,是为了公道、正义,为着心口的一腔热血,也是为了不让天下人寒心。
莫九等人,一路逃杀,便是要护送殷老夫人至安全之地,免去殷将军的后顾之忧,而如果有可能,他几人恨不得闯进皇宫,当场质问那狗皇帝,他脑门是给驴踢了还是怎的,为何偏要信奸臣,杀忠良,生怕不能自毁江山。
“老夫人,这已经不是您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我几人的事……要保重自己。”
最后一句话是邱虎说的,他此时同样浑身是伤,意气不减,一双虎目怒瞪这帮黑衣人,只是他的脸,也是呈现一种诡异的青色。
这三人的脸色,全部发青得异样,不止是他们,便是他们躺在地上已经死去的同伴,面色也是青黑,显然他们已经中毒了。
他们中的毒,是以内力催发,内力催动得越厉害,毒性反噬就越强烈,所以他们现在都封内力,只凭一身肉身,和对方二十多名黑衣人对抗。
殷老夫人看着眼前舍命护着自己的几人,已经是眼眶湿润,梗咽无语。
“殷老夫人,我等也是奉命在身,身不由己,只好得罪了。”黑衣人中领头的那人,闻莫九等人之言,竟然拱手告罪,只是便如他所言,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不敢擅自放了眼前这些人。
“既然诸位义士心意已定,我等送诸位上路。”领头的黑衣人一挥手,道:“留下老夫人。”
声毕,余下的人一冲而上,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莫九等人在包围的中心,他们三人背对背,将老夫人护在里面。
莫九他们三人武功本是不俗,若是寻常时候,面对这帮黑衣人倒可战上一番,然而眼下他们中了毒,五脏如绞,形势险峻,命悬于一线。
就在他们浑身浴血,精疲力竭,连抬手抵挡,都感到分外吃力,很快就要求仁得仁的时候,之前莫九听到的那段山歌小调,倒是越来越清晰了,仿佛唱歌的人就在附近一般。
“……并蒂花开叶儿青,哥哥与妹两依依……只愿两心同一心,待到来年开花期,同食米来同穿衣……”
山野小调难登大雅之堂,却也有几分野味,歌词直白大胆,感情淳朴……不过此刻,这缠缠绵绵的调子,出现在人家你死我活的厮杀场景里,还真是非一般的格格不入呢。
随着歌声的渐近,一个穿一身粗布衣裙,额上绑额带的女子唱着山歌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身上一股子山野女子的气息,腰里别着一把砍柴的砍刀,头发上半部用一根木筷随意绾起,下半部梳成两根麻花辫儿自然垂下,她的肤色呈自然健康的麦色,身形高挑健美,面容倒是十分娟丽,隐约有股天然的野性味儿。
不过,这都不是最引人侧目的,而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女子肩膀上,居然扛着一只吊睛白额的硕大老虎,那老虎的嘴巴张开,一路上滴答着血水,一看便知是打死不久的。
且先不论这老虎是不是她打死的,光是扛着这头猛兽健步如飞,也能看出她力道不小,绝非常人。
其实这女子一靠近,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只是没人理她。
此时那一边,莫九艰难的抬起刀,挡住了一黑衣人的攻势,然而随着一声刀剑相错的响声,他再也耐受不住,虎口崩裂,血流如注,这时,他的眼角瞥见另一侧两道银光袭来,便知情况不妙,想要回挡,可是心到手却慢了,另两名黑衣人的剑已经对着他的两处要害分别刺了过来。
莫九心下一凉,暗道我命休矣,而这时两柄剑的剑尖已经离他很近了,近到他似乎已经能体味到属于金属特有的凉凉寒意……
他要死了吗
他真的会死吗?
生死关头,莫九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得听天由命,却不料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人只感匪夷所思的事情——有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飞身而来,在剑锋刺破他皮肉的一霎,撞飞了那两柄剑。
准确的说,它是横身飞来撞倒了一排黑衣人,包括那两柄剑和刺剑的人。
顿时,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只突然冒出的大老虎惊呆了,待看到它掉到地上动也不动,分明是只死老虎之后,就一致愣愣的看向它飞来的方向。
之前出现的那女子拍手上被她抓掉的老虎毛,扯动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在场众人。
领头黑衣人看看地上的老虎,又看了看她,冷笑道:“姑娘,奉劝你可莫管闲事。”
那姑娘闻言,收敛神情,用一口带着乡土味儿的口音道:“俺救人系管闲事,你们杀人就系正经事吗?”
她说着,看到被莫九他们挡在身后的殷老太太,更是皱眉低吼:“杀千刀的!连老阿婆都欺负,你们系人不系人?!”
当莫九听到回荡在林间的系人不系人系人不系人系人不系人系人不系人……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倒是那个殷老太太,听到这股子乡音浓厚的话,再看看这个一身朴素的直爽女子时,感到分外可亲,于是她非常亲切又忧心重重的冲她喊了一句:
“闺女,你走吧,他们凶着咧——”
“大娘,俺力气可大咧,俺不怕!”那女子笑嘻嘻的回道。
如果说,这场突生变故的前半段,已经让人目瞪口呆,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则更加的……不可思议……
在场的众人,眼瞅着那女子表现了一下,何谓之她所说的力气大,只见她双手抱住一颗粗得接近碗口那般大的树,面色涨红,闷喝一声,将之连根拔起……是的,不是劈断,而是连根拔起,然后挥舞这这根“大棍”向黑衣人冲过去,使出了一套蹩脚的少林伏虎棍法。
虽然招式有些蹩脚,但胜在气势逼人,身法也很利落,而且以女子之身,使出这样刚烈霸道的棍法,不得不让人惊叹。
那女子也当真强悍,以这样长长的一根“大棍”为武器,耍得飞沙走石,呼啸生风,简直是有横扫千军之势。
若不是莫九和邱虎,驾着殷老太太,和受伤的张铁嘴,从已经散开的包围里冲了出去,只怕也给这女子波及到了,关键是这妮子发起狂来,竟然不分敌人和自己人,真让人怀疑她的动机究竟是救人还是嫌他们死的不够快。
在一阵飞沙走石之后,女子终于扫倒了所有黑衣人,她丢开“大棍”,一脚踏在领头黑衣人的脖子上。
听到那人一声痛苦的闷哼,莫九忙出声道:“妹子,轻……点儿,留活口,我们几人中了毒,他身上应该有解药。”
他自持年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救了他们的娇憨女子,也很有几分好感,故此一开口,便是以妹子相称。
那女子听了,鄙视的朝黑衣人啐了一口,道:“阿呸,下作胚子!”
说着也不避讳,仍是踩着他的脖子,伸手往那人胸口腰间一通乱摸,掏出几个小瓶子,问道:“哪个系解药?”
领头黑衣人闭目不答,女子脚下用力几分,黑衣人顿时面色难看起来,却仍是不答,倒有几分刚气。
女子这时脚却松了松,转头望着莫九苦着脸道:“这人死活不说,咋办?”
这时,张铁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声音嘶哑的道:“……给我看看,在下略懂医术。”
女子就把瓶儿都递过去,手伸到半空却发现张铁嘴只剩一只手臂,行动不甚方便,不禁脸上露出赫然之色。
张铁嘴不以为意,道:“无妨,劳你逐一打开再递给我。”
女子闻言照做,他一一接过放到鼻下闻,最后选定一瓶,径自服下,半晌才道:“是这瓶没错。”
张铁嘴原本是个假道士,过去常常在庙门口摆摊儿,算命唬人哄些钱财,偶尔也自制几帖“包治百病”的方子,倒是的确是粗通一点岐黄之术,他虽分辨出了解药,但怕万一有误,就亲身相试,确定之后才分给其他人,从他的行为上看,却也是个义气的汉子。
众人服了解药,内力慢慢恢复,五脏的痛也缓住了,此时莫九才对女子拱手相谢,道:“妹子,这回可多亏你了,你可真……神勇。
“俺早说了咧。”女子露齿一笑,眼儿弯弯如月牙儿一般,道:“俺天生力气大。”
她这话说的是大实话,虽然少见,但的确有些人天赋异禀,比如她,就是天生神力,无人可挡。
只是她这话,在场的人并没当真,以为她是应了那句海水不可斗量的老话,真是武功了得,说不准还是什么世外高人,呃,不过她的样子这么年轻,呃,或许是什么世外高人的后代也未为可知。
“妹子,你是谁,是什么人?”莫九问,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叫什么名字,师从来历如何,为什么救我们。
女子一脚踩着黑衣人,笑意更深,阳光透过竹叶缝隙间射来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很有一股说不出的淳朴又飒爽的意味。
“大哥,俺叫谢小花,俺系个好人。”
谢小花啊……莫九看着那样灿烂的笑容,突然心中一暖,心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和这女子相配得很。
其实,很久以后,莫九才知道,他把一切都想错了,这最初的见面,似乎就暗暗与未来冥冥相合,而这一切也许便是——
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