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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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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是一个非常怕人的所限概念。对于快乐的人们,总会觉得它逝如飞水,再怎么样的不舍,也终究挽留不住。而对于痛苦的人们,又总会觉得它困如沙漠,再怎么样的摆脱,也到底走不出去。可是它,照样脚步如故,从来不曾有过加快,也从来不曾有过停下。
五年过去。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戚少商突然接到了一封短信。沁芳溪上,落英轩中,顾惜朝置酒辞行。
高山夹岸,林木青茂,沿溪山花缤纷落落,小草生长鲜嫩,溪水透沏,偶有水石相击之时,声响清悦,阵阵轻风斜来,片片落英卷舞,不时几声鸟啭,袅娜韵漾。
轩外亭中已在相候,顾惜朝难得的持着脸上微笑,远远地,就看着戚少商独自赴约沿溪而上。
到得近了,点头示意之后,看见顾惜朝精神依旧,面色和润,想来这些年中,总算养息不错,终是把他那一身的重创统统痊愈,心里不由地为他一阵高兴,脸上笑意自然而然流露,温暖真切。
顾惜朝当然明白,戚少商本来就是这样的一种个性,虽然曾因一些痛苦经历而深隐下去,但从来就没有改变。
“请。”声音平和,顾惜朝引着戚少商走到桌前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他的对面,一边手中斟酒,一边笑意说话:“大当家别后经年,风采仍然依旧。”
“是吗。”戚少商听言也是笑道:“顾公子也是潇洒依旧。”
“请。”顾惜朝抬手举杯,敬向戚少商后,仰脖一饮而尽,是啊,一切恍然当年依旧,只是,人纵依旧,情却早已淡漠,“大当家”!这三字从再见戚少商的那一刻起,就仍是自己无论怎样强迫也改变不过来了的称呼语气,可他,却回以的是“顾公子”三字,瞬间的钻心刺肺,再一次的明白了,往昔万难依旧……
同样的仰脖一饮而尽,戚少商以杯置底示向顾惜朝,眉间却已见蹙,目光看在顾惜朝的脸上,心中话已递过:“这酒厉烈,身体可能承受得住?”
顾惜朝微微含笑,也用目光传过话去:“惜朝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戚少商眉间担忧顿时一扫空去,心里再没了顾忌,面上便开始豁然明快起来,自动持过酒壶,满满又斟两杯:“顾公子身体痊愈,理当以酒相庆。”说完,已然自饮而尽,又再自斟起来:“顾惜朝一向量浅,又是重创初愈,还是自己持主一些,尽量要他少喝才是。”
顾惜朝看在眼中,心里温暖,便也全然顺意,自己浅酌随意,本来作主相邀的人,即刻换了位置,反主为客过来,戚少商当仁不让,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捡些愉快趣事讲讲,两人之间恩怨缠杂,此刻看来,竟似了眼底亭下的这一溪流水落花,漫漫远去...
春日多雨,不意间,淅淅沥沥地天上便又开始绵绵下起雨来,雨势不大,薄薄的一帘轻烟水气迷朦笼罩。
顾惜朝突然起意:“惜朝为大当家奏上一曲如何?”也不等戚少商答应,转身走进屋中取来一具瑶琴,置在琴台之上,铮铮拨弄几下,教准音色,抬头问向戚少商:“大当家,想听什么曲目?”
戚少商一怔:“呃,随意...随意...”
轻轻浮起浅笑,手指拢捻抹挑间,琴音如水响起,流泉氤咽,空山新雨,琴声悠越,顾惜朝专注地抚着曲子,戚少商全神贯注静听,一瞬间,时光仿佛就此凝滞,暂忘血腥,暂忘杀戮,暂忘残酷......
突然调锋一变,初时寻常曲目,后接竟已渐渐暗转...纵使从来也只听到过那一遍,但戚少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记错...旗亭知音,以曲相酬...那晚顾惜朝所弹的正是此刻所奏......
心潮陡然激越,戚少商听得懂,也意会得明白,顾惜朝从来骄傲,不会低眉屈色,纵是心里万语千言想讲要述,你不先他附应,他也只能是闷压胸臆,无法开口置面。此刻会以琴语相代,戚少商知道,这已是他所能做到的底线。可是,戚少商没有回以任何颜色上的反应,依旧静静听琴,腹中纵是浪涛翻滚澎湃,面上却还是一派平朗和悦。
花溪之中,旋窝处不断有些破碎花瓣迂徊打转,琴音绕绕飞旋飘荡,终于,息止的时候,顾惜朝暗哑了声音,缓缓说道:“看来,我只能远游他方去了。”语气无耐极至,听来更是没头没脑,但传过戚少商的耳中,却已深了其意,手动又为各自斟满酒杯:“那就祝你所行一切平安顺利。”
虽早预料到戚少商定会这样说话,但入耳进心,依然很不是一番滋味,顾惜朝黯然神色,苦苦一笑:“这么多年已然过去,有些事情,难道还是不能慢慢试着放下。”
接着就是立见戚少商猛地震动,手中陡然硬生生地停住杯子,一双漆目牢牢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放下?除非我死那日!”
顾惜朝神色越发黯墨:“沉冤早已昭雪,正气扬遍天下,祸首伏诛,各履报应,一切,难道不该终将过去?...”
戚少商忽地大笑,眼中满湖清水乍作冻结冰铸,直看着顾惜朝,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但凡只要戚少商活在这个世上一日,便不能,也不可以忘记这些仇恨!”
顾惜朝几乎就是马上侧转身去,脸背住了戚少商,微见双肩一阵颤动,隔了一会,才有他的声音冷冷地道:“不错!你我之间,终是已然隔下了,如此天大仇恨!”
戚少商便也默了片刻,接着肃然对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
话已说尽,缘也续尽,朦朦的一帘轻山雨雾之中,顾惜朝孤身漠漠离去,青衫渐染湿意,愈发透得葱翠碧意起来,薄薄水气笼罩,飘飘然的一袭孑骨傲气,愈行愈远...而戚少商所能唯一做的,也不过久久檐下站立,凝注目送,知顾惜朝日久,此时想见,必然眉峰一抹蹙痕约略......
三年又过。
这一年,春花开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早,整晚夜雨,一宿无觉,清早追命过来的时候,踏了一地的残英落叶,拍着房门,久久却还是无人回应,推门进室,屋中哪里还有戚少商的身影,素室整齐洁净,只在屋中少了一物,逆水寒剑,也只在桌上多了一物,辞官留书。
突兀间,追命竟会不觉得该有什么太大的惊讶,仿佛戚少商会做出这样的一种离开决定,早已在他的预料之内,立在窗边,想起三年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张桌上,无意之中,看到过有着戚少商字迹的一笺短阙:
细雨绵天疏风淡,萧索复萧瑟。别来应旧,青衣飘然,眉峰略蹙。执手相牵梦邃远,苦耐情依种。一衿遥想,几许怅恨,数重憾惘。
就是那个时候,追命好似就已经隐约明白到了,也许深深埋藏于戚少商心底最最暗晦之处的,只怕根本不是如今的这些侠名卫道,仗义天下,只怕根本仅是一种简单至极了的心有所牵,念有所挂......
斜月西沉,夜色近央,茫茫空蒙的露水江边,衣袂随风微微飞扬,一个人正在立身遥对江面,满目氤氲的雾气弥漫,脚前矾边,浪花拍着青岩堤岸,水汽悄悄地,已经默默濡湿了他一身布袍衿袖。
他一直在闭着眼睛,让整个身心全部都沉浸在这样的一个暗色笼雾的境地,四野静谧,只听得到江水荡动的柔缓声音。
他是顾惜朝。
他在等人。
路途蜿长,远远地,隐隐踔踔之中,有道身影沿江踏雾缓缓走来,青俊,挺秀,脸上风霜尘色都有,还略显疲倦,但是,却依然步覆稳健,走势不急不徐,洒然卓毅。
到得近了,顾惜朝忽然睁眼,眸光星亮,看着他一路辛苦远涉而来:“我还以为你不会到了。”
戚少商弱弱地声音答道:“怎么会。”虽只说得出了三个字,但已经尽把满怀的心意全部透露,跋山涉水,兼程赶路,为的,也不过就是赴这一面约会。
江水漾漾,一击一击的卷涌漫上,发出的声响不是十分巨大,风也温柔,湿气浸到衣服里面的时候,略感清凉,顾惜朝慢慢退旁一步,在所站的这块平整岩石上,让出了一半位置,戚少商跨步踏过,与之比肩而立,薄雾迷江,衣袍生动。
夜幕已央。
暖日未至。
天空净净地现着一种清白的颜色。
岩矶石上,约约的,似乎听得到他们似在说话,不是太清楚的经风传过...
看得到,仿佛在说了什么引发兴趣的言语之后,互相眼目对视而笑,眉间神色悦朗开阔......
在顾惜朝的眼中,这个穿着白衣,带满一身朴朴重尘,经数年而来的风霜男子,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么真实体会,他言语涩多,数许隐抑,却是全全一付诚挚心意,所以,顾惜朝溢不完的尽展飞笑,春风脸面......
日升,雾散。
当阳光轻巧地抚触脸上的时候,两道身影,临江玉树。
执手一梦深邃远,相牵来日终有度,清滔拍石矶下,晓风沿岸,凝眸互许暗诺。
雁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