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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 ...

  •   1

      他的魂渡到了一只刺猬身上。
      上一位宿主已经体弱到一个不能以久病的借口骗过众人的程度了,他只得趁着夜色,拖着沉重的身体逃到野外。他趔趄的走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重重的摔在地上。他清楚的知道这个“自己”是再也起不来了。
      他趴在地上,身边是及人高的能把他淹没的荒草,月色暗沉,连虫鸣都听不到。眼前只有一只蜷成一圈睡觉的刺猬,他看着身边唯一的活物,无声而怪异的笑了。

      生而为神,
      再世为何?
      在世何为?

      2

      刺猬是这样一种生物,它有柔软的身体,给世人看的却只有一身尖锐的刺。

      3

      它伸了伸爪子,很快适应了这个新的身体。因为刺猬的特点,它开始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单独的闲逛生活。
      荒原上的动物为了抵御外敌大多群居,它遇见过成群的羚羊与紧随在后的饿狼,后者在前者的围攻下最终曝尸荒野,从骄傲的头领变成秃鹫的食物。
      它活过的那些一辈子又一辈子和这样的过程何其相似。
      它融入过羚羊一般的群体里面,弱小而坚韧,喜欢聚在一起一同抵御敌人。但它的天命总不能让它平凡度日,天命刻意点清它的优秀又嘲笑着它的自不量力。
      它也当过狼一样的人物,强大,凶狠,身后有忠心的下属,前方有美好的河山。但是它会老,会变弱,终于一日因它突如其来的变弱而被抛弃,然后寂寞的死去。
      那些属于它的活着的日子,越是半生万丈荣光,越是死前惨淡凄凉。而琴瑟和鸣,温和平淡的日子,却又像是随时会被“渡魂”劈开的假象。
      日日夜夜不得安。

      它尝试了无数种活法。
      无一善终。

      4

      这是一条不值一提的命,却天生和其他生物断却了瓜葛。这仿佛无意中卸掉了它的枷锁,令它享受了久未逢面的自由。
      这是一条不值一提的命,思考不了太多东西,记忆都藏了起来,只剩下最简单的什么。
      它继续向前走着,路过磅礴东去的大河又路过即将干涸的河床,路过荒无人烟的草原又路过遮天蔽日的密林。
      它无意识的在追逐一个愿望,似乎是和谁在一起,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5

      他的第一世,魂魄寄宿在一位即将离世的小公子身上,渡魂成功后那灵魂尚未离体,他温和的对他一笑,做了个深揖。
      “这一世,便交给你了。”
      那是唯一有祝福的一世。若不算上生命末尾的仓促与彷徨,那是最完满的一世。

      他的性格好,很多人都喜欢他的博学与温和。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人世的温暖与美好。
      他爱上了这个尘世,甚至因为自己被贬入人间而庆幸。然而在一个与平日毫无二致的夜晚,那道神仙们割出的伤口,狰狞的开始痛了。

      6

      它进入了一个山谷。此地灵气斐然,清静平和,想必是个清修的好去处。它缓慢的走近,抬头仰望,那汹涌的苍翠之后,隐藏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剑气。
      那是一道仿佛能割伤灵魂一样的凛厉,还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熟悉。

      ——谁在哪里?

      7

      “吾名焚寂。”

      是焚而灭寂,还是焚而得寂,早已无人能知。
      它只知道,这把只记得自己名字的剑,是迄今为止的这一生里遇见的可以不互相伤害的唯一的生灵。

      8

      生存于世总要有所依仗。或是无上神魔,或是富贵权柄。或是慨当以慷,或是心平且安。为神为人为魔为妖,总要择其一,是以为信仰。
      太子长琴渡魂至今,早已没有所谓信仰。它曾信天命,而天命让它落于凡世又不得善终,喝不着那碗孟婆汤又草草再入轮回。它在背叛与折辱的噩梦下辗转反侧永不成眠,对人心从憧憬变为小心翼翼,从小心翼翼变为怀疑,从怀疑变为不信。没有信任的一生又一生,爱难成,恨却无处不在。
      瑶山与悭臾,太古的琴声与飞瀑,上上一世的起点与上一世的终焉,那些或好或坏的过往,终在不甚清明的脑中缠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9

      数不清的生生世世里,爱让人迷失,爱让人松懈,爱让人脆弱,爱让人不堪一击。
      所以它用每一世刻骨铭心的恨与伤痕,重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它疲惫不堪的半条灵魂里,只剩下这个名字。

      “吾名……太子长琴。”
      它闭上眼睛,把头抵在滚烫的剑身上,郑重的说道。
      它听见剑身发出了微微的轰鸣,仿若回应。

      10

      而那把剑,它在大多数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把真正的神兵,没有思想,没有记忆,对一切人世纠葛漠然而无动于衷。
      它是个好听众。

      11

      “爱是何物?”
      “世人说,爱让人温暖,爱让人坚强,爱让人坦荡,爱让人无所畏惧。”它顿了顿,“而吾并不赞同。”
      “为何?”
      “汝可知,恨为何物?”
      “自是不知。”
      “恨如一柄不起眼的磨刀石,能将爱瞬间打磨成利刃,它能劈开世间万物,包括无形无状的灵魂。”

      当然,很久以后它才知道,最锋利的剑,不是爱,而是不恨。

      12

      “太子长琴,汝须知汝是吾友,余下不甚重要。”

      13

      山中不知岁,寒暑无纪年。
      渡魂之期,到底是近了。

      它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太子长琴坐在瑶山上,旁边的大蛇追着自己的尾巴盘成一团。
      流水声渐息,他狐疑的抬头,发现悭臾已化成一条威武的巨龙,刚要道喜,手下古琴突然被巨龙劈断。
      “悭臾?”
      “太子长琴,神女命吾取你性命,念在昔日情分,吾留你真身不化。”
      “悭臾!!!!”
      多世的恨意叠加成滔天怒火,他手中画出长剑,不经思索便向龙身砍去。眼看便要中的,灵魂忽的传来艰涩的疼痛。

      渡魂……!!!!悭臾,我为你而至此,你竟如此待我!!!!
      都是天界!!!!都是那群自作聪明的神仙!!!!
      吾要你们陪葬!!!!

      它忽的从梦里醒来。眼前的地上躺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刺猬。它在那场刀光剑影的梦里无意识的完成了渡魂。
      它现在是一柄剑,理应不知欢喜愁苦,可它分明觉得自己哭了。

      14

      它想,世上一直有太子长琴而再无焚寂。

      它最终没有在剑上待很久,而是抢了一只鸟的身体,那只鸟没有脚,生下来就只能不停的飞,它远远的飞离了这个山谷,一辈子也不想再回来。

      它不知道的是,剑灵亦是强大的半魂,与之相当,自不会湮灭。
      然而旧的故事,理应不必再提。

      15

      欧阳少恭之于刺猬,是内外互换。

      16

      “百里少侠,你背上的焚寂……?”
      “师尊命我不可将其离身,外人碰触亦会受伤。”
      “是我唐突了。”

      17

      “少侠可知,何为天命?”
      “……不曾想。”
      “天命宠你,爱你,又顷刻间弃你,负你。”
      “欧阳先生言重了。”屠苏摇了摇头。“天命从未将我弃之不顾,欧阳先生亦是。”
      欧阳少恭笑笑,没做回答。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道模模糊糊的鲜红色的影子,对他深鞠一躬,然后远去了。
      欧阳少恭好像想起来一个久远的诺言。
      好像是和谁在一起,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18

      琴心剑魄今何在,青龙覆雨夜已深。

      19

      他死前,怀里抱着巽芳,不远的地方,尹千觞一如既往的喝着闷酒。昔日辉煌的大殿在冲天的火光中徐徐坍塌。
      “你为何不走?”
      “只是想送你一程。”
      “每一世送我的人各有不同,倒是无你这般无理之人。”
      尹千觞仰头又灌了一口闷酒,擦了擦嘴,起身道:“无理有理,自在人心。”

      欧阳少恭勉强的笑笑,眼皮如坠千斤。

      “少恭等待片刻。”
      “何事?”
      “我忽然想起百……有人托我带一句话过来。”他挠头道,“意思不甚分明,你且随意听听看吧。”

      柱子落于地下,溅起积攒的尘灰,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说,汝与他人缘分几何为天定……”

      20

      他想起了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真正的第一世。那一世的最后,他投入了铸剑炉意欲与焚寂作伴,然而肉身已化而魂魄未灭,失望伤心之余,他看见了一道模糊的人影,火光中亦夺目耀眼。

      他说,
      吾既是汝,强行分魂而致汝无□□回,吾以自身之全力赠汝三生。
      第一世,吾赠汝人间,予汝温情。
      第二世,吾赠汝自由,予汝希望。
      第三世,吾赠汝死亡,予汝心安。”
      这三世之后吾与汝具将消散,世间再无太子长琴。

      “汝与他人缘分几何为天定。而吾与汝为友,为伴,同在,同散。”
      “天不可更,地不可改,是以谓永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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