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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间那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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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热水滚沸了,噗噗向外冒着热气。顾菀之将包好的一盘饺子一一拨到锅中,看着它们上下起伏,想起禄儿的话,不由笑了。她回头望了望厅里的小时钟。应该是快回来了……
难得今日百乐门的经理肯放她一日假,她早早赶回来,在路上带了些菜,便钻进厨房里忙活了这许久,只为了禄儿一句话。
“阿姐,咱们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想吃你包的饺子。”
菀之想起禄儿说这话时的神情,那是一个清晨,她站在晨光熹微里一面梳理着及肩的长发,一面扭头冲自己笑,如画的眉尾弯出很好看的弧度。
禄儿,她的禄儿,是个多么惹人怜爱的姑娘。看着她那样无忧无虑的笑着,菀之只觉得,再辛苦都值得。不论世事如何不堪入目,她只愿她的禄儿永远是那个单纯快乐的禄儿,一身清白……禄儿像是她心间一枝柔弱的芽儿,她极力护着它,只等它开出绚烂的花。禄儿像是她的影子,她做不到的一切,就让她的禄儿来替她完成罢。
门外轻碎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便是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
禄儿换好拖鞋一抬头,恰见菀之系着围裙走过来,不由一愣。
“阿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面粉,还有一盘成型的饺子,不由道:“怎么想起来下厨包饺子了?难得回来早,好好休息嘛,我来罢。”
说着就去洗手挽袖子,菀之拉住她,“傻丫头,不用了,你自己说要吃饺子,倒忘到脑后去了。锅里煮着一盘呢,你去捞起来罢。”
禄儿转着眼睛想了想,她说过要吃饺子?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她只是太久没和阿姐一起吃过饭,随口一说罢了。阿姐这样上心,她心里又高兴又感动,上前从背后搂住阿姐的腰,撒娇一样把脸蹭在她肩头。
菀之怕围裙上的面粉沾上她衣服,忙得哄她松手,小丫头却赖着不动。她失笑,心里却很暖。
“肚子一定饿了罢?快去把锅里的饺子盛出来罢,一会儿煮烂了就不好吃了。”
禄儿乖乖地去厨房捞起了在锅里上下翻滚的胖饺子,一一盛到大碗里,端上了桌。菀之不许她插手,她只得在一旁坐着托腮看。突然想起一事,她装作漫不经心一样问:“阿姐,前两日,白珍珠到家里来了。”
菀之正捏着饺子的动作倏然停下,眼神中满是警惕地看她。禄儿接到这样的眼神,忙得笑起来,摆手说:“放心放心,她也没说什么,我只是让她进屋坐了坐。”
菀之放下手里的饺子,兀自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喃喃自语般说:“她竟然找到这里来……”转头看禄儿,“你这几日下了学早点儿回家罢。”
禄儿有心要问,却又觉得还是不问为好,阿姐若要说,自然会告诉她。于是先点头应了,思来想去,还是笑着绕过了这个话题,故意凑过身子道:“阿姐,那个阮正,还是时常去舞厅么?”
菀之瞟了她一眼,不说话。她一脸看好戏的笑,贴上去,“人家阮三哥是多少女人的梦想,你正眼也不瞧人家,亏得人家整夜整夜去百乐门捧你的场呢,真是那个什么——”她咬唇想了想,蹦出一个词来,“真是暴殄天物!”
菀之一个白眼丢过来,“乱用成语!”
“阿姐,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
又放下一个捏好的饺子,菀之拿眼风扫她,“他又去找你了?”
禄儿马上收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不是让我不要见他了嘛。”
菀之半信半疑看了她半晌,最后没说话,端着第二盘饺子进了厨房。禄儿在她背后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想,一定要让三哥破点财给自己压惊!
两个人最终坐在桌前,一人吃着一盘饺子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禄儿夹了一只饱满的大饺子,往蘸料里一滚,一时间白皮的饺子裹上了一层黑色的外衣,往嘴里一放,齿间便溢出鲜甜的滋味,酱油、醋、姜末调成的蘸料,与饺子的白菜肉泥馅相得益彰,惹得她眯起眼来,猫咪一样的神情,看得菀之忍俊不禁。
“阿姐,你一会儿还去舞厅吗?”
菀之摇头道:“不去了,我难得告假,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禄儿很是兴奋,眼瞳明亮地看着她,“那咱们吃完去街上遛遛罢?你也好久没和我一起去散步了。”
菀之自然点头答应。
冬末的夜里仍旧很冷,菀之叮嘱着禄儿多穿些,两人相携出了住的巷子,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闲散。
禄儿向外呵气,看着嘴里吐出的白气嘻嘻笑起来,仿佛很有趣的游戏。少女特有的天真俏皮,都在她脸上显露无遗。菀之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阿姐,学校要办舞蹈节,我想参加。”
她的手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牵着菀之的皮手套轻轻晃了晃。那双手套,是菀之亲手为她缝的,里面加了一层棉布,十分挡风御寒。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戴在手上这些年,颜色还是如初。
菀之注意着脚下的路,路上覆了一层薄雪,她怕路滑,紧紧牵着禄儿,嘴里答:“好啊,整日忙着功课,做些你喜欢的事也好。”
“阿姐愿意教我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我会的,都是些交际舞,你们这舞蹈节有什么要求?”
“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说各班出一个节目,全校筛选,选上了,就代表学校参加,到时候有评选。说是交际舞亦可,不过要自寻舞伴。”
菀之扭头看了看她神色,调侃道:“你们是女校,交际舞需要男舞伴,可怎么是好?”
禄儿神秘一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阿姐只管教就是。”
圣玛丽女高虽然没有男学生,但这所学校与另一所约翰路德高中是兄弟校,两家校董系一人,约翰路德高中是综合学校,学校里男学生居多。两校距离不远,师生间也多有交流,外界将这两校基本看作一所学校。
菀之有意打趣她,于是道:“莫不是早早就有男同学争破头来作你的舞伴了?”说罢,学着男孩子的口吻,躬身抬手,“密斯赵,可否请你与我共舞?”
禄儿抿嘴笑,伸手搭上去,“乐意之至,密斯特顾。”
两个样貌出众的女子在马路边笑出声来,笑声在冬夜的马路上传得格外远,仅有的几个路人匆匆赶路中也纷纷侧目。
“阿姐,若我们的节目选中了,你来看我表演吗?”
说到这里,菀之不由自主慢了脚步。见禄儿回头看自己,菀之维持着脸上一点笑意,嘴里说:“我——就不去了罢。”
禄儿垂下眼睛去,明明知道答案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些年,不论是学校的家长见面会,还是教学开放日,阿姐都从来不出席,若有家访,也只是找隔壁的李婶代为出面。她明明知道这是为什么……
“阿姐,没关系的,我并不介意……”她慢慢地开口,斟酌着词句,“即使被人认出来又如何?即使大家都知道了又如何?不论你是何身份,你是何人,你有什么样的职业,你都是我的阿姐。我不在意,我只是希望你能来一次,在台下看着我。”
菀之收紧了手心,隔着厚厚的手套也能感觉到,那只柔嫩白皙的手此时也正用力回握住她的。
“可是禄儿,我在意……”她沉默了许久,还是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从她十四岁踏进百乐门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没有退路了。她发狠一样努力练舞,没有一日在百乐门缺席过。很快,她就凭着出色外貌条件和一支绝美的舞,惊艳了整个上海滩。男人们蜂拥而至,排着长队来见她,为她抛金掷银,她成了百乐门炙手可热的头牌,她的薪酬也一再提高。她把这些钱全用在禄儿身上,为她找最好的学校,去最好的老师那里学琴。
她可以为禄儿做的事情这样多,却惟独不能去她的学校看一看,不能亲自去看她的表演。她害怕,若是被人认出来……她不想禄儿从此活在别人鄙夷的目光里……
禄儿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路灯在她身后,将她的影子投在雪地里,一团浓重的黑色。菀之想开口再说什么,她却突然抬头说:“我知道了,阿姐。我们回去罢。”
说罢,她转身抽了手,自顾往家的方向走去,留下菀之愣怔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