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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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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州地偏西南,气候并不若崇观那般寒冷。不过是初冬时节,房间的角落里,已经摆上了一盆烧得红彤火旺的银丝炭。
蓝珏坐在窗边,面前的桌上平摊着一本书,略带空茫的眼神却落在窗外的一棵榕树上。
当日在药王谷外,她心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恨的怨的,好的坏的,确定的,迷茫的……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每每得闲沉思,她都觉得这月余的时间过得好像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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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当时季真的情况并不乐观,蓝珏没有多做考虑,只希望跟她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人,会看在跟阿娘夫妻一场的份上,全力救治季真。她递上了一枚蓝凤生昔年的信物血玉佩,言明是神医的一位故人之女前来求医。
片刻的功夫未到,就见一个宽衣大袖的灰袍男人,鞋都没有穿,打着赤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药王谷的大门前,一把将蓝珏揽进怀里,嚎啕起来,“我那可怜的没了娘的孩儿哟!”
蓝珏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那药香药气的宽大袍摆捂了个结结实实,差点没熏晕了过去。
他们身后,几十个相继小跑而出的高冠白袍的少年男女,个个目瞪口呆。实在不能相信,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男人,就是前一刻还在医堂里挥斥方遒神祗般的师父宁药王。
白蘅上前阻拦,被其一袍袖掀了个前滚翻,季真一行人亦是被震了个言语不能。
这便是这对别扭父子——后来又被更正为父女——里程碑式的第一次见面。
父女矛盾可不可以调和先放在一边,接下来到了治伤阶段,新问题产生了。
无论蓝珏怎么诉说怎么哀求,季真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通通无用。宁越只是一脸慈爱和怜惜,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得她浑身发毛,对于不卑不亢地行了晚生大礼的季真,却是连个白眼都欠奉,“不救!不救!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他和那芙蓉书院的院长,也就是季真的父亲季庸,当年割袍断义,说的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见蓝珏说得恳切,他也软化了,“其实,我也不是那铁石心肠见死不救的人,若是你肯认我做义父,那他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半子,我便救他。”
季真不忍她为难,当时便要走。他勉力支持了一路,任谁都能看出来,到这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右手更是肿得熊掌一般,惨不忍睹。
救人心切,蓝珏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就这样把自个儿绕进去了。隐藏中的亲爹就这样变成了面子上的干爹。
有神医亲自出马,季真的伤总体来说治得还算顺利。外伤是小事,便是被重拳震伤的五脏六腑,泡了七日药汤后便痊愈了。
只是,因当日他右手的筋脉几乎全部断裂,又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纵有宁越起死回生的九转金针术日日针疗,又不辞辛苦地帮辅以温和内力一遍一遍地滋养受损的筋脉,还是没法完全恢复。经过月余的密集治疗期后,也只勉强恢复了六成灵活度。
最后,宁越开了个方子,以后勤加锻炼,每日里用筷子捡半斤佛豆,坚持个五六七八年,就有望痊愈了→_→
季真那里还没好利索,蓝珏的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差。
在这温暖如春外人进来都要冒汗的屋里,她披着外氅,却仍旧抵御不住由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冰冷,时不时地便要打哆嗦。
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季真这两日回了家中。
他比那治水的大禹还可怜。大禹是忙碌不得闲,他则是怕父母担忧,就算是家门近在咫尺,离芙蓉城不过五十里的路程,也没法回去。好不容易等右手伤势可以瞒得住了,他便心急如焚地回了家。
蓝珏已经做了决定,等季真明日回来,跟他辞别了,她便要离开。
远远地,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喧闹声。
因为要哄骗宁越帮季真治病,所以,蓝珏目前就住在这药王谷后院的一间雅室里。
宁越性情颇为古怪,是以这药王谷里虽然弟子众多,却素来安静可闻。蓝珏推开窗子,那吵吵闹闹的声音便又大了些,当中还夹杂着敲锣打鼓的声音。
似乎是从前院传来的。
她才要竖着耳朵听清楚些,一个身影闪进了房里,几步就走到桌前,哐啷一声合上了窗,“明明身子不好,这会子还要开着窗,若是被冷风吹着了,再跟前儿那般躺上三天是不是?”
红茗一边快手快脚地帮她合上书本,嘴里还数落个不休,“你说说,哪有这么不爱惜自个身子的?病成这样,倒想起看书来了?从前在家里,倒不见小姐这么用功!”
那两片厚嘴唇上下翻飞,蓝珏听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却一句都不敢分辨。
这可怜的丫头,自从被主子干干地晾在泗州半月后,再到了这里,便是这副谁惹喷谁的随时炸毛状。
红茗唠叨完了,才走到角落去拨弄炭火,有嘻嘻哈哈的人声渐渐近了,眨眼就来到窗前,梆梆梆地敲打窗子,又有几个身穿白袍的女子,从门里走进来,“我们来给小师姐/妹道喜啦!”
这些都是在谷里学医的弟子们,因为宁越并不要求恪守什么进门先后的规矩,他们便也只以年龄排次序。他们不知道蓝珏认自家师父做义父只是权宜之计,平日里态度极是亲厚,都已同门之礼待她。
蓝珏忙起身相迎,又唤红茗去备茶。
“不要茶,要喜糖!要喜糖!”窗外哄地乱叫起来,喊声震天,倒把蓝珏吓了一跳。
见蓝珏一脸茫然,其中性情最爽利的一位师姐过来携了她的手,笑吟吟地道:“小师妹还不知道么,季公子三媒六礼敲锣打鼓地来提亲,才师父已经答应了!”
“什么?”蓝珏踉跄欲倒。
红茗赶过来,手里还握着夹炭的火筷子,抖个不停,“我家小姐要出门子了?”
又有个凑趣的道:“瞧,师姐这般端庄大方,这位姐姐倒是害羞了,脸都通红了!”
一群人大笑个不住,红茗拿着火筷子追着那个小少女满屋乱窜。
蓝珏抬脚便走。
等她出了门,便见窗前乌压压地站了一群身穿白袍的少年,齐齐地冲她作起揖来,还乱叫乱嚷着要喜糖,她哪敢抬头,急匆匆就往前院跑去。
还没跑几步,就被热情高涨的一众师姐妹七手八脚地揪了回来。原来关州有风俗,定亲这天男女不能见面。
蓝珏暗暗磨牙,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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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神医义女的文定之日,特许谷中弟子放假一天,恣意喧闹庆贺。白天尽情释放了热情的少年们,倒头一觉睡得特别沉。
这夜的药王谷格外安静,能听见风吹过树梢掠起的簌簌声响。一轮冷月隐在鱼鳞纹的云层中,半明半暗。
两个黑魆魆的人影子,蹑手蹑脚地在一片片齐整的药圃之间穿行。他们一路走得极之小心,并没人发觉。等出了面前这道小门,就是药王谷的后山。从那里下去,白蘅和马车就在山脚处的寮亭等着。
蓝珏的手还没沾上门边,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人石像一般直直地堵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瞪着她。不是旁人,正是这药王谷的主人,宁越宁神医。
她哆嗦了一下,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义、义父,这么巧,你也出来看风景?”
两道浓黑的毛毛虫眉毛下,神医的圆眼睛里全是控诉,“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有事情都不直接说出来,留了信便要跑?一跑还要跑得天遥地远,甚至,甚至不惜始乱终弃?”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吓坏了的蓝珏其实也没怎么挺清楚。
树梢间隐隐传来响动,听不真切。
蓝珏心中一动,抬眸四望,山林清寂,哪有半个人影。听错了,原来是宁神医在拼命地咳嗽,他一边悲凉地捶打着胸口,又伸手痛苦地揪扯着原就不多的几根胡须,“你倒是说啊,为什么要逃跑?”
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勉强算是个美男子,看外表不过三十许的男人,做出这等老态龙种撕心裂肺状,实在让人很想喷饭。
蓝珏痛苦更甚地别过脸,“义父待珏儿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想跑呢,只是出来看看月亮。”
“看月亮?看月亮背什么包袱?”
红茗悄悄地把包袱往身后藏,挪到半路,在神医肝肠寸断的哀恸目光下,实在挪不动了,恹恹地垂了脑袋。
其实此时此刻,她更想有个土行孙的遁地咒啥的。
神医的声音在猎猎的山风里有点飘忽,“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恨我。我也恨。恨自己那时只是个没用的穷大夫,恨自己没有早点开窍,恨自己没能跟你娘白头到老。就算现在我有了金山银山又怎么样呢?你娘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抹了把纵横的老泪,往天上略望了望,又转回头来看着蓝珏,两颗黑眼珠子在夜色里亮得瘆人,“你娘离开我,有了更好的归宿,我该为她高兴,可是偏偏一点也不,我宁越天生就是个小气鬼,我一点都不高兴,还嫉妒得发狂,恨得发狂。”
那半点掩饰都没有的直白眼神,让蓝珏不禁打了个激灵,她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门板上喘息不定。
红茗早已悄无声息地溜了。
蓝珏头一次见到神医这么严肃的表情,“孩子,我这里的情景你也看见了,孤苦伶仃,病痛缠身,还时不时地犯失心疯,就是一个黄土快埋到腰的糟老头子。所以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住着,没人敢欺负你。我能护得你一日,便护你一日。你想要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如意,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宁越从不在蓝珏面前自称义父,从来都是你我相称,很是尊重。蓝珏虽说是被逼着口头上认了他,倒也没有因为这个原因更嫌恶他。
趁着蓝珏低下头的功夫,神医往旁边迅速地瞟了几眼,那小子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呢?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我看你跟那季家小子每日里形影不离的样子,只当你心里也是愿意的,就是苦于没个长辈做主。所以今日他来,我脑袋一热就许了。怨我老糊涂,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你既然不愿意,明日我便退还了他的庚帖,这事咱就算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剩下的……”
是谁跟她说宁越素来不问世俗闲事,世外高人一般的?竟然比红茗好要唠叨!
蓝珏才要长出一口气,忽听得宁越语调一转,似带了点喜色,“……你自己跟他说吧。”
不远处的一颗大树后,季真慢慢地走出来。他看着她静静地笑,如山间的月色一般明澈,却只让蓝珏觉得有些凄凉。
一时,明的暗的都走了个干干净净,留给这对历尽磨难的小儿女一点对望的空间。
蓝珏触到他温暖的指尖,她不敢乱动,怕伤了他。冰凉的手被安置在他怦怦跳的心口,微带暖意的唇瓣印在她微凉的耳廓上。
“给我一个机会,陪你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