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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回:土为木所克钱家庄遭破,樊良烟水寒沉尸见天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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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这地方说起来是个州,其实小得很,一点儿也不繁华。一般天色稍暗后,街上便没有多少行人往来走动了,沿街的铺面也都关了个大半,除了赌坊还算得上热闹,其他饭馆、酒楼里,稀稀拉拉的剩不下几桌客人。
一间门外挑着几盏红灯,名叫‘红灯高照’的小酒馆里倒是生意不错。韩若壁就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点了几样小菜,一壶酒,悠哉悠哉的自斟自酌。
他一向喜欢坐在窗口的位置,既能保持通风畅快,又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最关键的是,一旦出了什么麻烦,跳窗逃走极是方便,不易被敌人堵死在里面。
当然,坐在窗口也有缺点,那就是须得提防着敌人在外面以远程武器偷袭。但这世上本就没有百分百的好事,有利必有弊,只看你如何取舍。而在韩若壁看来,似强弓、劲弩这种远程武器是受到朝廷严格管制的,根本不易获得,而一般暗器的速度、力量又远不及它们,想要从窗外偷袭成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韩若壁身后那个靠窗的座位上也坐着一个人。看来,喜欢窗口位置的并不止他一个。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酒意正酣。韩若壁喝光了面前的那壶酒,又叫小二上了一壶,瞧样子兴致颇浓,并无去意。喝着喝着,不知怎的,他居然诗兴大发,轻声吟诵起来:“彩云易向秋空散,浮名无凭何须逐。往事无边谁与话,随风付予有心人。”
待他念完诗,邻桌那人好像也已吃喝完了,准备结账走人。那人喝得有点微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听“嗒”的一声,装零散铜钱的钱袋一不小心掉落了出来,不偏不依正好落在韩若壁的凳子边上。
韩若壁俯身拾起钱袋,抬手打算递还给那人时,却被那人一把夺了过去。那人两只怪眼一翻,恶狠狠地瞪了韩若壁一眼,嘴唇动了几下,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可想而知是在骂韩若壁多管闲事。之后,那人扔下一些碎银,扭头离去了。
韩若壁也不生气,只叹了声,便继续笑嘻嘻地喝他的酒了。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他刚才拾钱袋时,手掌一翻,指缝中已多了一张卷得很仔细的小纸条。稍后,他小心地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今夜,宁王之人偷袭钱家庄。”
韩若壁不动声色地略一运力,双掌交错间,那张小纸条立刻飞灰烟灭。处理掉纸条后,他继续喝他的酒,还时不时地和店家大声开上几句玩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午夜时分,整个酒馆的食客都陆续走光了,只剩下韩若壁一人。柜台后,等着关门打烊的店家眉头越皱越紧,哈欠也夸张地越打越大,象是借此催他离开。韩若壁终于喝得心满意足,结帐后又奉送给店家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才步出门外。
外面,渐凉的夜风呼呼吹过,令得路上难得的几个行人不住地束紧衣领。韩若壁喝了不少酒,可出去的时候步子居然很稳,身子也很直,眼睛明亮得象是早晨的阳光,看起来甚至比他来酒馆时更清醒。
‘红灯高照’的小二本来是紧跟着他出来关店门的,可刚到门口,就发现刚才还在身前的,那个笑得轻浮却十分好看的客官一下子没影儿了。小二莫名其妙,愣了愣神,抬眼望见黑夜中远处的建筑就好像蛰伏着的洪荒巨兽一般,阴气逼人。他打了个寒颤,嘟囔了句:“莫不是见鬼了?”赶紧把门关上了。
离钱家庄不远处有一座山,名叫‘龟山’,山上树木茂盛,少有野兽,是樵夫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这座山上,白天如果选点得当,就能看到钱家庄的基本面貌。而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山上黑灯瞎火,一派寂静,却还有一条黑影驻立着。
这条黑影正是韩若壁。
他刚在“红灯高照”得了北斗会暗线传来的消息,一时耐不住好奇的性子这才特意跑来此处,想瞧上一瞧。龟山他来过不只一次,纵是夜间,也是轻车熟路了。
有点遗憾的是,天公不成人之美,空中月色迷离,星光黯淡,而且远处的‘钱家庄’更好像被重重黑雾包裹住了一般,只黑压压的一砣,任你怎么聚起目力也瞧不清楚。
忽然,一阵山风吹乱了韩若壁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缓缓举手撩了一下,朗声道:“阁下何必放着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偏要学那躲躲藏藏的贼老鼠?”
回应他的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
黑暗中,韩若壁嗤嗤笑之以鼻,道:“好哇!更深夜浓寒气重,左手第五棵树,枝繁叶茂,正好一剑劈了当柴禾烧。”
“别!千万别!”惶恐的话音刚落,树后闪出一个身量矮小的小老头,狡然笑了笑,道:“我可不想被你当柴禾劈了。”
韩若壁道:“既然这么怕死,先前怎不出来?”
小老头苦笑了一声,道:“先前以为你不过凭空讹我一讹,就没理会。听你指出了我的藏身处,小老儿就不得不现身了。”
韩若壁点头道:“也对,越是骗人多的人,越是鬼心眼多,就怕上别人的当。”
小老头装傻充愣道:“这位大侠是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遇人骗人,遇鬼骗鬼,我是该叫你唐公子,还是‘防不胜防’?”
小老头叹了声道:“我的‘缩骨功’、‘变声技’都已炉火纯青,黄泉无常等人,包括被我骗过一次的‘狄员外’都以为我是山西巨盗杜老头,怎么就瞒不过你呢?你到底是何人?”
这倒是有点出乎韩若壁的意料,不答反回道:“你什么时候又和他们混在一起了?不怕被拆穿吗?”
‘防不胜防’摇头无奈,老实道:“被你拆穿身份后,我本想捞一票就走,可又顾忌那个姓黄的捕头实在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唉,才决定另外假扮成别人,还是和这些江湖人混一堆。我觉得,赚他们的银子更稳妥些。”
韩若壁道:“那赚到没有?”
‘防不胜防’皱了皱眉道:“宁王的人突然就攻进庄子来了。可怜我颗粒无收,还好小命保住了。”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你逃出来了。其他人呢?”
‘防不胜防’微有庆幸道:“我见机得快,以我的轻功,逃出来都极是不易,他们......就不知道了。”
韩若壁问道:“你们怎会想起来去钱家庄的?”
‘防不胜防’道:“是那个姓梅的姑娘得了消息,说‘北斗会’和钱老大关系非比寻常,劫走的银子说不定就在钱家庄重铸。‘雷音神剑’又正好和钱老大有些私交,于是我们就让他领头,带我们一起去求见钱老大,也好查问一番。”
韩若壁眉头微锁,心道:这必是小天师等人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们是想拔了钱家庄的根,同时又消灭掉来高邮混水摸鱼的江湖人,这计划可真算高效、歹毒了。接着,他又想到,若是没有梅初参与、搅和,那些江湖人也很难如小天师所愿,主动去钱家庄自投罗网......念至此处,不禁有些后悔那日在客栈里没狠心杀了梅初。
思索了一阵,他道:“那你们去钱家庄查问到没有?”
‘防不胜防道’:“钱老大说‘北斗会’没有银子在他那里。我也瞧他不像在说谎。”
韩若壁轻轻一笑道:“如果银子真在钱老大那里,你们好歹也要分上一杯羹,是吧?”
‘防不胜防’贼笑了两声,道:“不知道他们暗里打的什么算盘。我是想等他们银子到手后,找一、二只肥羊下套。不过,许孝先千叮万嘱,说此行的目的是探听消息,到了钱家庄切不可轻举枉动,不然有命进去,没命出来,所以在庄里大家都没敢有所举动。”
他停了一瞬,又道:“钱老大想与我们交好,于是盛情留宿,我们在他庄里住下,打算明早再走,却不成想夜里就出事了。”
韩若壁似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防不胜防脑中转了几转,问道:“韩大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却是为何?”
韩若壁神秘笑道:“我若告诉你是来看热闹的,你信是不信?”
‘防不胜防’愣了一瞬,又仔细看了看周围,道:“这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哪有什么热闹可瞧?”
韩若壁望向钱家庄的方向,兴味十足道:“你瞧不见,不代表我也瞧不见。”
‘防不胜防’更疑惑了,道:“哦?你瞧见什么了?”
韩若壁漫不经心道:“我瞧见钱家庄不但表面上围墙纵天,固若金汤,结构还暗合五行中的土壁之法,一般法术难耐它何。恐怕庄中更有奇门遁甲、太乙玄阵之类护庄,而且树大根深、人强马壮,这才让钱老大有持无恐地安居此地。他定是在建庄时就花重金请得道家高人费心指点的。”
‘防不胜防’用力瞪大了眼睛往那方向仔细瞧了又瞧,可除了钱家庄的轮廓,分明什么也瞧不见。
韩若壁指了指前方,又淡淡道:“我又瞧见宁王帐下的小天师赵元节早得了消息,是以弃了纸人改刻木人,以木克土,才施展开了法术。”
防不胜防一脸迷惑,道:“小天师赵元节?”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我还瞧见丈余的大鬼獠牙滴血,口鼻生烟,逢人便啮,遇人便杀,钱家庄里怨气肆虐,死伤无数。”
这一下‘防不胜防’才惊叫出声道:“啊!你真能看见!?我刚才经历的,正是这样可怖的情景!”
他努力瞧向前方,企图在一片黑暗中看到韩若壁所说的一切。
韩若壁深叹了口气,笑道:“其实,我的眼睛和你一样,什么也瞧不见。”
‘防不胜防’却断然摇头道:“我不信。你一定瞧见了我瞧不见的东西,否则怎么可能说得如此仔细、真切?”
韩若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微微笑道:“有时候,用脑子瞧比用眼睛瞧得更清楚。小天师出马,怎舍得不用他引以为豪的法术?”
‘防不胜防’道:“难道说,庄子里的人全部都要栽在小天师的手里?”
韩若壁若有所思,道:“重阔海可是与你们同去的?”
‘防不胜防’点了点头,道:“不错。”
韩若壁轻舒了口气,道:“托他的福,说不定还有逃生的机会。”他又道:“这一次,钱老大若能逃出来,必定要感谢你们这些不速之客了。”
‘防不胜防’百思不得其故,道:“我走的时候,‘鬼手虚无’等被那些人啊、鬼啊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重阔海虽厉害,却也厉害不过‘鬼手虚无’等人。你为何独独把他看得如此重要?难道他懂道术?”
韩若壁道:“他不通道术,但使用的火器却暗合五行中的火术。木能克土,是以小天师攻打钱家庄必然使用木属性的道术;但同时,木能生火,无形中也会使重阔海的火器威力大增。 ‘霹雳火印’绝非浪得虚名,尤其冠绝江湖的‘风雷火炮’可燃起通天烈焰。虽然,那些人中不乏武功高强之辈,可除了重阔海以外,别人武功再高也无力制约小天师。而重阔海若能找到机会全力放出火器,哪怕只莫名其妙地烧掉几个木刻傀儡,被围困在钱家庄里的人就有机会逃命了。”
‘防不胜防’听言,唏嘘了一阵道:“听韩大侠这么说,想必通晓道术,何不江湖救急,前去助阵,帮朋友们一把?”
逃跑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此刻要求别人去救人,也是张口就来,毫不惭愧。
韩若壁狡猾一笑,道:“我和你一样,只看热闹,不趟浑水。”
事实上,此次赵元节和郭仁等倾巢而出,志在必得,就算韩若壁想趟这趟浑水,也是极不容易的事。
‘防不胜防’转眼看向钱家庄的方向,忽然觉得那团笼罩着钱家庄的黑雾,此刻看起来重重叠叠,有一种说不出的浓重、妖异,不由打了个寒战。就在这一瞬间,那片黑雾中似乎有光亮微微闪了一下。可那点光亮太微弱了,若不是‘防不胜防’正好盯着钱家庄的方向,根本不会察觉到。那点光亮转瞬即逝,等到‘防不胜防’再聚起目力想看个真切时,却又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正在疑惑间,“一定是重阔海的‘风雷火炮’!”韩若壁那略微有些激动的声音传来:“通常,绝招只会在紧要的最后关头使用。想来不管是赵元节大获全胜,还是重阔海等人借着火力杀出重围,结果都是一样。”
‘防不胜防’道:“什么结果?”
韩若壁道:“小天师马上就要收了法术,而这目力难以穿透的黑雾,很快也会消散了。”
‘防不胜防’有些不信,摇头道:“重阔海的‘风雷火炮’,据说是当今一等一的火器,发出之时火光冲天蔽日,方圆一里之内都能够看得到。只是刚才那点光亮,怎可能是他的‘风雷火炮’?。”
韩若壁慢条斯理道:“只凭他能透过小天师那隔天绝地的黑雾露出一点光亮来,我就已经能够想象得到‘风雷火炮’的威力绝不会逊色于江湖传言。”
‘防不胜防’半信半疑道:“刚才那一点点的光亮,真的是重阔海的‘风雷火炮’?”
韩若壁耸耸肩膀,道:“估计是,不过可没办法打包票,你若真想知道,只有自己回去瞧瞧。”
防不胜防嘿嘿笑道:“我可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韩若壁一面调头就走,一面道:“热闹看完了,告辞。”
‘防不胜防’追上一步,道:“下次见面时,还望韩大侠莫要再拆穿我的身份了。”
韩若壁回头给他一个笑脸,道:“只要你不打我的主意。”
二人各自离去。
黎明的日光甦醒时,一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背有扶的从龟山山腰处的一个极不显眼的山洞中鱼贯而出。他们的衣袍凌乱染血,目光恐慌散乱,犹如惊弓之鸟,为首的正是‘黄泉无常’和‘鬼手虚无’二人。
‘黄泉无常’目光警觉,回身唤道:“钱老大,这是什么地界?”
一个白得象雪、胖得象球的中年男子费劲挤出山洞,仰起一张发面馒头般的脸,道:“应该是龟山西侧。等出了山,就是官道了。”
无疑,他就是钱老大。
‘黄泉无常’长舒了一口气,道:“幸好有暗道通到这里,否则不是被抓,就是被杀。”
‘毒笔书生’宋秀才也走出了山洞,道:“有暗道不假,但也亏得重兄的‘风雷火炮’。不然,我们哪有机会进去暗道?就算进去了,又哪来的爆炸之力,将暗道那头封死以防追击?”经历了生死逃亡的他早没了一丝一毫的书卷气,有的只是一身疲惫。
紧跟着他出来的是‘毒手尊拳’方拳师。他一把拉住宋秀才,焦急问道:“员外呢?他进暗道没有?”
宋秀才茫然地摇了摇头,喃喃道:“钱家庄里黑雾太浓,我只听到他和人拼杀,后来唤了他一声,但没听到他应答。”
方拳师听言,知道狄员外已是凶多吉少,一拳狠狠地砸在身边的巨石上,声如霹雷,巨石应声而碎。
钱老大皱眉责备道:“小心些,莫再把人招来,我们经不起打杀了。”
方拳师悲愤道:“我、秀才和员外是八拜之交,遇上硬仗从来都是齐心协力,一致御敌......我们曾立下誓言,要活,活三人,要死,死一堆。可今个儿......”他喉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祝玉树拎着他的金枪也从洞内窜了出来,正好听见方拳师此话。他冷笑三声,道:“‘刀剑双绝’不是一起赴死了吗?这么说来,你是想象他们一样,和狄员外一起死了才算如愿以偿吗?”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他这臭嘴的毛病,这辈子是绝计改不掉了。
方拳师听言额上青筋爆涨,双拳紧握,就要挥向祝玉树,‘黄泉无常’一力拦下他,喝道:“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嫌命大吗?”
二人这才偃旗息鼓,互瞪了几眼,不再作声了。
‘鬼手虚无’攀住黄泉无常的肩,喘息道:“云哥,我的内伤顶不住了,能不能找个地方先歇一歇?”
‘黄泉无常’心疼道:“不为救我,你也不会受伤。”说罢,扶住‘鬼手虚无’依着旁边的一棵香樟树,席地而坐。
重阔海出来的时候,衣袍上全是星星点点被烧焦的小洞,满头白发也被烧掉了不少,乱糟糟的,十分狼狈。他背上背着一人,所以脚步很沉重。但是,他的心比他的脚步还要沉重。
他背上的人正是‘雷音神剑’许孝先。
许孝先除了和重阔海一样,衣袍、发丝被烧掉了小部分外,两只臂膀还无力地搭在重阔海的肩头,脑袋歪向一边,口角流淌鲜血,背心有一处不知被什么利器刺穿的伤口。那伤口极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很深,几乎洞穿他的身体,正在不断向外渗出血水。一望而知,他受伤极重。许孝先呻吟了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血水溅洒在重阔海的背上。
重阔海大惊,回头紧张道:“怎么了?!”
许孝先脸色煞白,喘息不定道:“先放我下来。”
重阔海走到一块大石边,将他放下。眼见自己的挚友被伤成这般,他心痛不已,悲愤道:“这笔帐,总有一天要替你讨回来!”
许孝先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虽然小天师施法在先,可姓顾的和我毕竟是一对一公平交战......奈何我技不如人......”
重阔海立刻打断他,不服气道:“才不是你技不如人,而是他们施法布下黑雾,令你的‘雷音神剑’不能发挥奇效。如果青天白日,划出道来,我不信那个姓顾的能胜过大哥你!”
许孝先缓缓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未交手前,我也以为‘八大神剑’中排名第八的‘无影剑’顾鼎松不是我的对手。可惜,交手后才发现,原来我这排名第三的,却不如他那排名第八的。”他惨然一笑,道:“如此看来,江湖上的排名是多不值得信任啊。”话毕,连连咳嗽起来。
重阔海惊慌失措道:“大哥......”
许孝先摆了摆手,宽慰他道:“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重阔海刀眉横挑,压抑着怒气道:“我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却赶尽杀绝。不管怎样,以后遇上那姓顾的,非做了他不可!我就不信他能斗得过我的火器!”
许孝先努力克制住咳嗽,急道:“你千万莫要存这心思!我怕你火器还未发出,他就已一剑刺中你了。”
重阔海说什么也不甘心,道:“他的剑术哪有如此厉害。”
许孝先道:“顾鼎松不但剑术厉害,而且掌中的剑也极不寻常,看似一柄,却是紧紧相贴的雌雄两柄。双剑剑刃奇薄,几不可见,纵是青天白日之下,也难以判断剑势走向。唉,难怪叫他‘无影剑’,今日能得一窥,可说无憾。”
重阔海有几分怨气道:“大哥,你是不是练剑练着了魔了!?姓顾的明明重伤了你,你却还为能见识到他的剑而无憾?真正气煞我了!”
许孝先只轻声叹息。
稍歇息了片刻,许孝先让重阔海扶他来到钱老大面前,道:“钱老大,是我对不住你。”
钱老大却呵呵笑得脸上的肉颤魏魏的,道:“许兄何来此言?假如没有你们,我和家人哪能逃得出来。”
许孝先道:“说来惭愧,若非我登门拜访,钱家庄也不会这么容易被小天师攻破。”
钱老大豁达大度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又不知道有个奸细混在其中。”
祝玉树也凑上前,恨恨道:“老子早觉得那姓梅的小婊子邪门,若不是她暗开庄门,里应外合,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宋秀才也道:“不错!趁乱杀了‘双绝道人’的,就是她。”
祝玉树狞笑了几声,道:“哪天让老子再遇上这小婊子,——————,再把尸体扔去喂狗!”
方拳师道:“逃过此劫后,定要告诉江湖上的朋友,务必留意姓梅的贱人!”
几人一起骂骂咧咧起来。
钱老大兀自四下走了一圈,一双细眼各处又望了望,才冲洞中呼道:“已经安全了。把夫人、小姐带出来吧!”
话音落下,几个家仆簇拥着一位相貌平庸的中年妇人和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走出洞口。小女孩已吓得脸色惨白,只胆颤心惊地依在中年妇人身边。中年妇人则神色从容,毫无寻常女子遇上家中剧变时的惊恐,一边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一边柔声安抚着什么。她此刻的神情、气度,竟比在场的男人们都多了一份处变不惊。
在江湖上,钱老大怕老婆的名气可谓人尽皆知,绝对比他的钱家庄名气更大。据说,钱夫人膝下只有一女,且因为体弱多病已不能再生养,而钱老大座拥偌大家业,抱着没有继承人的遗憾,也不敢对钱夫人提议纳小妾、生儿子。更确切地说,他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生。又据说,有一年寒冬,钱老大因为生意的缘故,同一伙人逛了趟青楼,找了个不知道是叫小红,还是叫小绿的姑娘作伴。那姑娘为人玲珑乖巧,嗓音甜美清醇,勾得钱老大坐在桌后,听了一夜的小曲。第二日,钱夫人无意间得知,一起在院中赏雪时,她便问钱老大昨夜可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钱老大没有回答。钱夫人叹了声,施施然独自进屋,只留下了一句话,说若是无亏于她就跟她进屋;若是有亏于她,就先在屋前跪上一日一夜,再进屋说个明白。钱老大竟真的饥寒交迫的在雪地里跪了一日一夜,才进屋对钱夫人说:‘我有亏于你,因为听曲的时候把你忘记了。’......
此刻,在场的江湖人都好奇地看向这位相貌平平的钱夫人,想弄清她到底有何德何能,令得钱老大不但不敢逛窑子、纳小妾,甚至一刻也不敢忘记她。而钱老大从出事起,就一门心思牵挂着自己的夫人,此时见她一头一身都是灰土,心疼不已。他挪动着肥胖的身子,上前挽住钱夫人的手,眼中含泪,无比惭愧道:“钱家庄完了,我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钱夫人却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婉然一笑道:“你还有我和婉儿。”
钱老大面色凄凉,叹了声道:“没想到我钱老大竟会落魄至此。若能料到......唉,真是对不住你。”
钱夫人伸手轻掩住他的嘴巴,坦然笑道:“世事本就难料,我也没料到十年前的‘瘦麻杆’会有变成‘胖馒头’的一天。”二人相视一笑。
牵起她的‘胖馒头’的手,钱夫人接着又道:“两夫妻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从打定主意跟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钱老大慨然道:“江湖中人只笑我怕老婆,却不知我老婆待我如此之好。”
钱夫人正色道:“别人笑你,不值什么,我这辈子都认定你是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走得了马的好汉。”
钱老大象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值钱的赞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一身白肉滚动不已。他眨了眨眼,道:“我若是好汉,夫人你是什么?”
钱夫人掩口笑道:“我虽不懂武功,却也不能输你,要做那不带头巾的男子汉。”
夫妻二人的一番对话,竟似完全不在意偌大的家业毁于一旦,令得在场众人都不禁侧目而视。此刻,他们才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钱老大会如此“怕”钱夫人了。
能娶到钱夫人这样令人尊敬的女子,再怎么‘怕’,也是值得的。
钱老大满面柔情地将夫人、女儿安顿在一边后,又叫了两名家仆到跟前。这时,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其中一名家仆拱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钱老大从怀中掏出几锭大银,递给他们道:“你和他二人先下山寻两辆马车,而后你留在道口守着马车等我们,他则回来通报。”
两名家仆接下银子,正要离开,钱老大却猝不及防地伸手点了他们周身几处穴道。二人微觉酸麻,惊恐不已。其中一人面如灰土,说不出话来。另一人惊道:“老爷,您这是......?”
钱老大冷冷道:“我以独门手法点了你们几处穴道,目前你们是无恙,可三个时辰后若没有我亲手解救,保准死得很痛苦。”
二人慌张点头,道:“小人知道。”说罢匆匆下山而去。
钱老大转头看了眼钱家庄的方向,目光坚定而凶狠,心道:小天师,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
站在钱家庄的院中,小天师此时很头痛。
钱家庄业已被攻下,可搜了一圈,并没有钱老大的人影,只擒获了些庄里的工人、家仆,根本问不出任何有关‘北斗会’的消息。
梅初腰插银剪,默然不语地垂首立于小天师身侧,一袭白裙上点点血痕就仿佛朵朵怒放的红梅。
血痕当然是别人的。
赵元节道:“这次,你做得很好。”
梅初微微一笑道:“谢师父夸奖。”
赵元节叹了口气。
梅初问道:“钱家庄已如期攻下,师父却因何叹气?”
赵元节没有回答。
这时,负责搜查、审问、清理庄子的顾鼎松和郭仁也来到了院中。
顾鼎松略感迷惑,皱眉摇头道:“庄内银钱倒是不少,可就是找不到王爷被劫的银子。”
赵元节眼珠瞟向郭仁,道:“先生怎么看?”
郭仁笑了笑,别有用意,不紧不慢道:“也许,王爷被劫的银子已重新铸过了,是以顾大侠才看不出来。”
赵元节眼光一亮,哈哈一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顾鼎松则坚持道:“庄里的帐本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仔细查对过,这两个月里,钱家庄只进出过三笔银子,数目都与王爷的对不上。而且,庄里只有银子,没有珠宝。如果银子真的在这里被重铸,那被劫的珠宝又到哪里去了?”
郭仁讪笑了几声,道:“也许他们的帐是假的,从一本假帐里,岂能得到真相?”
顾鼎松愣住了。
赵元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顾兄不必太认真,只管把钱家庄的银子当成王爷的银子就好了。”思索了一下,他问道:“庄里的银钱顾兄可曾让人清点过?”
顾鼎松道:“点过了。”
赵元节道:“能否填补王爷银子的空缺?”
顾鼎松道:“绰绰有余。”
赵元节和郭仁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赵元节道:“那不就成了?就说钱家庄私藏赃银,把部分银子拿去,向王爷交差,剩下的嘛......”后话他故意留着没说,但三人心昭不宣,明白是私下分了了事。
顾鼎松有些为难道:“可王爷要的不光是银子,还有劫银子的人。”
郭仁叹道:“顾兄,你今日怎么一根筋起来了。先把银子填上,王爷便不会追得那么紧了,之后我们仍是全力捉拿‘北斗会’的人。”
顾鼎松虽觉此种做法委实算不得光明正大,但却是当前仅有的权宜之计,而且另二人都已决定了这么做,于是点了点头。
之后,三人商量了一番,让下属席卷了庄子,把庄里的所有银钱和值钱的物件统统掠了去,又一把火烧了钱家庄,才得意洋洋地率众而归。
这日早晨,樊良湖上冷风袭人,薄雾如烟,并非下湖的好天气,可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却有十来条轻便快舟正首尾相接,破水缓行。
这种轻便快舟十分好用,不需张帆也可行驶,因其两侧自备有八到十二只长桨,象是蜈蚣的脚,所以也被称为蜈蚣快艇。
韩若壁正站在其中一条快艇的船头,目光深沉地面对着湖面上一片淡淡的朦胧。
雷铉来到他身后,笑道:“韩兄弟,看湖景呢?”
韩若壁只笑了笑。
此刻,他心中忐忑,哪有心思去体味眼前雾里看花的缺憾和美感,一心只等雷铉下令开始探捞东西。
只听雷铉一声令下,那十几条快舟上的汉子们便自船尾放下了几丈长的铁钩,无钩的一端固定在舟上,有钩的另一端垂落湖底。接下来,十来条蜈蚣快艇便以不同的路线,在这条水路上缓慢行驶起来。
见韩若壁闷闷不乐,雷铉哈哈笑道:“韩兄弟怎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放心,只要底下真有货,那些铁钩就一定能钩到。”
韩若壁点了点头。
雷铉一拍脑门,茅塞顿开般道:“哈哈,明白了。莫非你这副德性全是因为我那妹子?”
知他会错意了,韩若壁却也不说明,只是不语。
雷铉皱眉道:“老实说,那天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连当面提到你的名字,她都会火冒三丈。”
韩若壁佯叹了声道:“我只是告诉她,我和分金寨的兄弟们没什么区别,她就不待见我了。”
“怎么会?”雷铉怔了怔,又微微想了一下,转而不屑地一甩手,大而化之道:“女人啊,就是不经宠。以前你逆着她,她觉得你特别,现在一定是发觉你和水寨里的兄弟们一样顺着她,就不待见你了。”
韩若壁撇嘴道:“可能吧。”
雷铉安慰道:“放心,女人多得是,似韩兄弟这般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哪会少了女人?我那妹子不识好歹,瞧不上你是她的损失。”
韩若壁讳莫如深地一笑,道:“弱水三千,皆非我欲饮。”
这话对雷铉而言太文皱皱了,听不懂,正要问韩若壁是什么意思,却听有人来报,说是有铁钩已钩住了东西。雷铉精神一振,立刻吩咐其他船只前去帮扶,把东西打捞上来。
一番大费周折后,分金寨的喽罗们终于将一艘沉船打捞了上来。但令他们颇为失望的是,这艘船虽然不小,却是空空如也,别说银钱,就连个物件也没有。
突然间,有几个查看船身的喽罗惊呼出声道:“有死人!”
雷铉和韩若壁赶紧过去,只见八具尸体被人以绳索捆绑在了左侧的船弦上。捆绑的绳索很粗、很韧,绑得又很紧,几乎深入骨头,令得无论水流如何湍急,这些尸体也无法浮出水面。
韩若壁见状,双拳紧握,如文人一样留长的拇指和小指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肉里。他的手掌不觉得疼,真正疼的是心里。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道:“放他们下来。”
这是雷铉第一次瞧见韩若壁如此神情古怪。他虽不明所以,却知道此刻不便细问,于是,暂时强忍住问个明白的念头,命人割断绳索,小心的把尸体分别放置到了几艘轻舟的船板上。
在这过程中,韩若壁的人就象一柄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地驻立在船头,目光如剑地仔细盯着分金寨的喽罗们按命令操作。被他眼光扫过之人均心中一寒,不得不更加了几分小心来对待这八具尸体。
待安排妥当,韩若壁无声地开始掠过摆放尸体的轻舟,查看尸体。
这八人的面容有的遭鱼虾啃食、有的是自行腐烂,都已分辨不出真实身份了。
他又掠至一艘轻舟上立定,低头看向横放在船板上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只有一条右臂,且那条右臂的手骨裂纹纵横交错,显然是被内家功力所废。韩若壁凝视着那具尸体,脸色铁青,双眼象是樊良湖的湖面般,被蒙上了一层解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