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二十四年》赫晋一

3、春时节（上）

　　三月末，院里的兰花终于是开全了。只见翠绿的叶子舒展开来，露出其间攒成一串的花朵。
　　“这些花也未免小了些。”我从府衙刚回来，就见李珏又挽上了袖子，在院子里侍弄着他的那些药草。
　　“今天回来得这般早？”他头也不曾抬起。
　　我点了点头，将身上的披风交至下人的手里，提袍就要抬步踩进他的花圃：“我来帮你。”
　　李珏见状，忙急道：“别走这里！”
　　只怪他出声太晚，话音刚落，我便一脚踩进了土里。
　　想是刚浇了水的缘故，这土软粘非常。
　　“李珏，我新换的鞋。”我不敢贸然抽回脚，只怕刚一落地，鞋袜间就能挤出好些泥水来，只好紧绷着一条腿，让人先去取了擦布和鞋，再看向一旁憋着笑的人时，话里带了埋怨，“幸灾乐祸，不安好心。”
　　可他嘴上是说着“怎敢”，但嘴角却是再也压不住翘起的弧度，末了，只好认命般地一笑，朝我伸出手臂：“走吧，我扶你去那坐下。”
　　他说的是院里的石凳。
　　我刚要将手搭上去，余光却瞥到走近的下人低头掩笑的模样，又下意识地收回手，正色道：“我自己过去。”
　　但听李珏在我耳畔低声道：“你刚才已经在这站了不少功夫，若是等会过去的时候因为腿麻摔了，岂不是更为丢人。”
　　正当我仍在思索他话里的道理时，他就已将自己的小臂贴向我的掌心：“我们是正经夫妻，在人前和我亲近些又何妨？更何况整个刺史府都是你的家，你就权当是我求你，在家里放一放自己的面子吧。”
　　我听罢，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那你稳当点。”
　　“嗯。”
　　待我坐下后，他便去净了手。等他回来时，我已经换好了鞋袜，正支着下巴打量着他栽下的花花草草。
　　入目的无外乎是些深深浅浅的绿，再多的便是还有些细细点点的米白，明黄......
　　“李大人还真是厉害，非但能辨明白草药的分别，还能辨明白人心的分别。”
　　李珏落坐在我对面，此时已经放下了衣袖，俨然将他手臂上的疤痕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的伤是宫里的那位干的？”我猜道。
　　他拿起杯盏的动作一顿，只合了合眼，不再言说。
　　初春吹来的风已经飘起了花香，它总是轻轻浅浅地擦过人的鼻尖，叫人细嗅不出其中的滋味。
　　但于风而言，它兴许是跋山涉水地而来，若是花开于枝头，它环抱的便是一整棵树，若是花长于泥地，它也只好跟着沾染泥污；枝杈横穿其身，污浊遍布其肤，如此才能让幽芳刻骨，动人于须臾。
　　世人常感怀于千里之外的香气，但殊不知令其比寻常花香难得的实是风中化不开的甜腥，是它止不尽的血和填不满的肉；就像世间所有不平之事，人们为之叹惋哀惜的并不是谁的陨殁，而是善人寻不全的善心，是傲者拼不齐的傲骨，是鸣钟高悬昭世，却无一人敢公然鸣冤......
　　李珏抿了口茶水，良久才哑然开口：“都过去了。”
　　我看着手边的茶盏，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好笑。谁想这不足半杯的水能装下头顶的一整片天，但偌大的京城却再没了两个孑然之人的立足之地。
　　“要是真能过去就好了。”我不禁叹了气，语气不自觉地软和不少，“这伤肯定很疼吧。”
　　李珏敛眸，不置可否。
　　那被藏在袖下的疤从腕处一路延至小臂，白色的凸起显然将伤痕的走势展露得一清二楚——这条盘蜷在庆宁二十一年间所有人心上的大蛇，最终在那间狭小但金贵的屋子里挑出了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对着他就是毫无忌惮的一口，留下了世间最难解的毒。
　　“在来秦州的路上，我见着了书里的山，也瞧见了画上的水。”李珏一顿，“你说奇不奇，我越往北走，才知道这没了花灯烛盏的水，原来是能被人称为江海的；而那离了香烟木柱的山，则会被叫做峰峦。”
　　他幽幽一叹，抬眼朝我看来，微微上挑的眼角不知在何时染上了一层讥诮：“也不知这京城的水该有多脏，竟然脏到自诩矜贵如它，都只敢自谓溪塘了。”
　　“污秽糜烂的本就离不得华彩，那大红宫墙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垂下眼睫，眼前一晃那一排竖起的矮墙，便觉胸口发闷得紧，“你在宫里待得久，应当比我更清楚宫中那个不成文的传统。每年开春，宫中的督造司便会联合工部一道，组织匠人一起将皇宫内外都翻新个遍。”
　　“那年是我入仕的第四年，但从翰林院被调任至工部，再到以侍郎之名任负责督查修缮事宜的主事，其间却只过了短短六月。”
　　六个月，从夏末至深冬，身上官袍的颜色也随着从浅绿变为了绯红，那是枝上新抽的嫩芽再到被霜雪打落一地的烂花。
　　“长隆门下，我曾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