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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举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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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姊家?”刘彻懒懒的笑着,斜睨坐在对面的平阳公主,她在打什么主意他再清楚不过了,“怎么,阿姊家又有美人无处可去了?”
平阳也笑了,带着几分无奈:“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啊,那阿姊就明说了吧,这是母亲的意思。”
“母亲?”刘彻一闪念间,已明其意,“怎么,子夫刚刚生了昭儿,母亲就着急了?”
平阳见弟弟面色不愉,劝道:“这也不能怪母亲,陛下的子嗣是关系大汉国脉的大事,怨不得母亲着急。”
刘彻无意听她的大道理:“行了大姊,我现在可没兴趣找美人,你要真如此空闲,不妨帮忙推荐几个男人。”
平阳素知这皇帝阿弟是不忌男风的,却不料他能寻摸到自己这里,吃惊的连尊称都忘了:“胡闹,这事我可不能帮你。你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啊?”
刘彻看着大姊夹杂着几分怒意的惊异面容,突然放声大笑:“大姊,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叫你给我找男宠。我现在想的是人才!人才!那当然是男的!”
“人才?”平阳想到刘彻年初下诏令郡国举孝廉,看来此言不虚,顿时松了口气,“瞧你也不说清楚,白让阿姊担心一场。话说回来,阿姊可没有举孝廉的本事,只能挑些美人给你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千万别!”刘彻打断平阳,“后宫现在好得很,你们别添乱。”
“我们?”
“是啊,大姊,你可别以为只有母亲和你关心掖庭。前几天,三姊刚刚来过——我敢说,母亲不知道这事。”
刘彻凝望平阳,挑眉一笑,黢黑的眸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平阳的心猛地一跳,霎时领悟了阿弟的意思——隆虑公主也想要为皇帝推荐美人。而她深知以隆虑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搅合这些事情,只怕这是她们的姑母、也是隆虑的君姑馆陶公主的意思。
自从卫子夫进宫,皇后便失了宠。即便是卫夫人怀孕不能侍寝的时候,也不见皇帝往中宫去,平阳知道姑母早已是忧心忡忡。如今卫子夫第二胎又生一女,总算让皇后和太主有了个难得的喘息之机,自然是要想办法的……
平阳正在思忖,忽听刘彻道:“大姊,眼下是新政刚刚开始施行,事务繁杂,我拿不出多余的精力陪你们玩。子夫既然能产下公主,就必定能生出儿子来,明白吗?”
平阳一震,知道这话算是断了今后几年美人入宫的门路,也是侧面敲打那些意图通过后宫掌控他的女人们。好在卫子夫出自她家中,长女又是她未来的子妇,若刘彻当真专宠于这位夫人,对她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自然不需执意进谏,因此笑了一笑,柔声道:“阿姊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提起这事。”
“阿姊是明白人啊,母亲那里……”
平阳不等刘彻说完,立刻接口:“陛下放心,阿姊自会跟母亲解释清楚。时候不早了,妾还要赶去东宫,就此告辞。”
刘彻见大姊如此殷勤,十分高兴,亲自送她到殿门,又一番谦逊:“那就有劳阿姊了。”
“不敢,陛下请回。”
平阳款款出了禁门,作为皇帝长姊和皇长女未来的君姑,刘彻特别优待她可以乘车直到禁门,因此公主家的侍女御手都在此处等候,平阳正要上车,迎面有人大步走来。他远远见到平阳,脚下略微一停,随即急趋上前,将手中捧着的高高一摞竹简放在地上,对她拜了下去:“青拜见公主。”
眼见当年的小小骑奴已经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平阳心中自然有些感慨,亲自伸手虚扶一下:“快起来,如今你已是朝廷官员,何必行此大礼?”
卫青起身,仍弓着腰,恭恭敬敬的回话:“若无公主,青如何能有今日。”
平阳见他不忘本,益发欢喜,笑道:“很好,难怪陛下常说子夫温柔,卫青厚道——”她瞥了那摞竹简一眼:“可是有事上奏?”
“这里有封上疏,要呈给陛下。”
“既是正事,别耽误了,去吧。”
“诺。”卫青又对平阳长揖为礼,这才不慌不忙的捧起竹简,稳步迈入禁门。平阳却不急着走,半转身看着卫青的背影,点漆似的眼眸中光华闪动,若有所思。片刻后方扶着侍女上了车,轻声道:“去东宫。”
卫青走进宣室,刘彻正站在床边看着手中一卷竹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见他来了,那一点笑容迅速扩大到整张脸上:“回家歇的不错啊,这时候才进宫。”
卫青连竹简也来不及放下,跪下回话:“陛下恕罪,臣来时有些事情——”
“行了行了,拿的是些什么?”
卫青正为了这些竹简而来,立刻回答:“回陛下,这是有人托臣转呈陛下的上疏。”
“哦?”刘彻眼中光芒一闪,“看来你就是为了这封上疏耽搁了,呈上来吧。”
卫青暗暗钦佩刘彻的敏锐,将第一卷竹简递给两名黄门。两人各执一端展开竹简,躬身立在刘彻面前,另两人打开第二卷,关注着刘彻的神色,见他下颌一动,立刻上前替下前面两人。刘彻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就着他们手上看完了奏章,挥手命黄门退下。
这十卷竹简所言九事,八为律令,剩下一件则是谏伐匈奴,可谓件件切中刘彻心事,兼之他此时正是求贤若渴,卫青本以为皇帝一见之下必定大喜,不料他的脸色竟如晴日下的湖面般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卫青暗暗纳闷,试探着问道:“陛下——”
刘彻打断他:“这是谁写的?”
“此人姓主父,单名一个偃字,是齐国临菑人。少时学长短纵横之术,后又学易、春秋、百家言。他曾游学齐国,却被齐国儒生多方排挤,以至于不容于故地,于是北游燕、赵、中山,均未得厚遇,以为山东诸侯不足为仕,所以——”
“所以他就找上了你?”
卫青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彻举起手中的竹简,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你呀,聪明起来比猴还精,笨起来也实在比猪还笨——少根筋!”
卫青被骂的茫然失措,刘彻心中早已转过千百个念头。从上疏来看,这个主父偃目光独到、分析精辟,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只是才华卓越,言辞中又锋芒显露,则此人为何不容于齐国诸生也就不难推想了。昔年魏其武安并称,门下食客三千,有孟尝之范。自太皇太后崩后,窦婴失势,田蚡依仗太后,居三公首位,已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连魏其侯门下都不断有人背窦投田,人人皆知丞相府乃是登天梯,不料这小小的山东儒生,竟会找到卫青头上去……
刘彻素来厌恶臣下养士,明知卫青举荐主父偃出于公忠之意,仍感不快。况且,他看过奏章后,已有起用主父偃的意思。可一旦让主父偃走通卫青这条路,后来者必将源源不绝,到那时,只怕卫青欲求独善都不能得,这种情况势必引起武安侯田蚡的不满,而他一定会求助于王太后。卫子夫专宠,王太后虽难免不快,却不会轻易插手,因为不管哪位后宫诞的儿女,都是她的孙辈。可卫青如果在前朝分去田蚡的势力,王太后绝不会坐视不理……
麻烦!太麻烦了!
刘彻心中哀叹,依着他的脾气,最好一年举孝廉,两年改制成功,五年完成骑兵训练,十年彻底解除匈奴之患,二十年后将百越、朝鲜、西南夷俱纳入天子治下——
可惜他自己也清楚,这绝对不可能!
不仅不可能,甚至,如果他真的如此操切,不仅宏图远略终将成空,还会输掉本属于他的一切。
治大国如烹小鲜,在祖母去世后,刘彻反而能更深的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
急不得,急不得啊!
刘彻用竹简轻轻敲了敲额角,心中那股火气渐渐被安抚下去,他将竹简丢给卫青,笑道:“你看看这个,去病的功课倒是不错。”
卫青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笑道:“这两年臣对去病失于管教,全靠建陵侯费心。”
刘彻将霍去病带进宫后,闲暇时便亲自教他一些知识。可随着霍去病年岁渐长,这种零散的教育越来越难应付。建元六年,刘彻正式为在宫中开学,将已免职归家多年的建陵侯卫绾再度请入宫中,为霍去病授课。卫绾是三朝老臣,又曾任太子太傅和丞相,刘彻尚须尊称一声“老师”,卫青自然更不敢怠慢。况且卫绾文武双全,气度宽宏,他是打心底佩服的,因此每次提起,话里话外总十分敬重。
刘彻每次想起这一老一小,也觉得有意思:“我也没想到,去病居然真服了老师——也是老师传授有方。他跟我说过,去病和我小时候很像,天分高、脾气犟,又被长辈宠惯了,像没笼头的马,锋芒太盛。不宜强服,只可疏导——”刘彻说到这里,猛然瞥见卫青眼角一抹笑意,突地醒悟:“笑什么呢?笑我这是自夸呢?”
卫青哪里敢承认:“臣不敢!”
刘彻知道和卫青争论这个没结果——他压根不跟你争,但也不会听你的,最后全是你一个人原地打转,哼了一声:“我将来就不能惯去病跟你学这臭毛病!”
卫青偷瞄了刘彻一眼,见他神色和悦,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关于主父偃——”他猛的住口,只因刘彻举起右手食指虚点着他,脸色也沉了下来。
刘彻指着他好一会,闷闷的挤出一句:“去看看去病。”
“诺。”
卫青随刘彻出了殿门,内侍们将十卷竹简收起,按日月存好。
刘彻有时候就嫌卫青是个愣头青,没想到在主父偃这事上,卫青居然愣的比以往都厉害。首次推荐不成,居然好几次见缝插针的跟他提起主父偃,感动的刘彻简直想赞他一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了。可惜这事于他来说没得商量,正想着怎么一棍子打醒这个不识好歹的,内侍来报,他的亲舅、当朝丞相,武安侯田蚡求见,刘彻只得整肃衣冠,先见这位大人物再说。
田蚡又是为了除吏而来,以往刘彻对此事都态度模糊,毕竟上看母亲的面子,中看丞相的职权,下也要顾及阿舅的身份。可今日的名单一送上来,打头的竟是将作大匠,其后还有詹事、都尉等二千石官员,刘彻顿时大怒,卷起竹简,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田蚡:“就这么多?”
“回陛下,就这些,”田蚡不知已闯了大祸,兀自不忘脸上贴金,“陛下有诏举孝廉,臣身为丞相,自然应做表率,为陛下、为朝廷多多的举荐人才。”
“是啊,”刘彻拉长了声音,“丞相热心啊,可也太热心了。”
田蚡这才听出皇帝的话音不对,眨了眨眼睛,巴巴的看着刘彻,可不敢说话。刘彻敲了敲竹简,继续拖长了声音道:“丞相上任这两年着实任命了不少官员啊,这次就给朕留几个名额吧,朕还想任命几个人呢。”
田蚡这会儿终于看清了外甥隐藏在笑容下面的戾气,惊恐万分,顿首道:“臣——臣不敢!陛下——陛下——”
“退下!”刘彻抄起竹简扔到他面前,田蚡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拾起上疏,匆匆退了出去。
卫青见田蚡碰了这么一个钉子,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这些日子的事情立时都明镜似的,正想告退回家去找主父偃,刘彻已阴笑着转向他:“怎么?”
卫青胆战心惊,想不说话,但皇帝盯着,又不得不说,犹豫了几次,才战战兢兢的开口:“陛下,臣想告假回家一趟——”
“哦……”
刘彻点了点头,旋即变了脸色,厉声道:“不准!”一把将他扯进怀里:“你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啊?朕不罚你?你想得美你!”卫青岂能不知道刘彻要怎么罚他?又急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求饶,但刚说出一个“陛”字,就被刘彻狠狠堵了回去。
这一罚之后,卫青在宫里又待了两天才回家,命人去请主父偃。主父偃早已等的心焦,听说卫青相邀,立刻到前来相见,尚未叙礼,主父偃已看见案上放着的那十卷竹简,顿时了然——他在齐国为诸生不容,游历燕、赵,又未遇明主,目下在京师也多遭厌弃,可谓历经人世冷暖,何事不明?当下深深一揖:“卫公为仆奔走辛苦,偃心中实是不安。”
卫青苦笑着还礼:“公言重了,青愚钝,有负所托,这竹简还是请公亲自呈给陛下吧。”
主父偃一愣:“仆一介布衣,岂能——”
“不然,”卫青打断他,“今上求贤之心甚切,常对臣言‘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公有大才,何须借青之力?”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主父偃细细斟酌着这话,豁然一笑,又对卫青长揖为礼:“谢卫公指点,偃将来必报此恩。”说罢,不等卫青回礼,将案上的竹简抱起,飘然而去。
第二日天明时,齐生主父偃上书北阙,日暮时分,公车令奉诏宣主父偃入宫见驾,同时入宫的还有徐乐、严安。刘彻召见三人,笑称“何相见之晚也”,随即拜为郎中。人们在惊叹这朝为白布衣暮登宫阙的奇迹的同时,更不会想到,三人中的那名落魄书生主父偃将会在短短一年内升迁四次,成为烜赫一时的朝中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