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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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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夜空铁蓝而低,像一块尚未冷透的铁板压在头顶。
云层被城市的暗橙光抹成一圈圈钝晕,远处一枚红点在天湾里一闪一灭,随即被厚厚的乌云吞没。无人的街道窄而长,望不到尽头。风没来,树叶不响,只有远处天际偶尔一记闷亮,把云底照出苍白的褶线。
昏黄的路灯下,蔡岛嘉打开后备箱,最后一次检视他的“工具”:施工手套、电工胶带、雨衣、羊角锤。
那把曾经砸碎过田小梅头颅,威吓过父亲和小三的羊角锤,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冷光。他拿出锤子,别在后腰,重重关上后备箱的门。
蔡岛嘉回到驾驶席,发动了黄色出租车的引擎。
城市的亮色在车窗外退成一条冷流,街音被一段段吞掉,只剩引擎的低吼贴在胸腔。越靠近八里村村口,路就越窄,不知谁家的木门里传来几声狗叫,配合着云层里的闷雷滚动。
那栋只建了一半的烂尾楼就卡在巷口转弯处,黑黝黝的洞口一格一格,像无数个窥探的眼睛。塑料雨布挂在钢丝上被风拽得直响。他把车停在路边荒地里,开门下车,风从楼梯井里吹出来,带着潮土味和一点铁锈。
战,或者死。
他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七点五十八分。
他深吸一口气,向烂尾楼中走去。
“朵朵?”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喊。
潮湿热风穿过未封的窗洞,带着水汽钻进喉咙,暴雨将临的气息在楼里游走,像一条看不见的蛇。他的呼喊回荡在空荡荡的楼层中,呼唤着被困在过去的幽灵。
一个黑影在砌了一半的砖墙后动了动。
与此同时,医院里夜深人静。戚迪正坐在母亲的病床前。青色的苹果皮从水果刀下缓缓转落,母亲欣慰地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说:
“这么多年了,迪子终于会自己削苹果了。”
“我那是不想削,又不是不会。”戚迪头也不抬。
“是谁之前削掉大拇指肉,吓得哇哇大哭的?”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可在妈妈眼里,好像还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一样。”母亲说。
他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但能感受到母亲温柔的手掌轻轻落到他的头上。
“妈妈的迪子长大了。”
水果刀停了下来,果皮垂着,最后一线未断。再推进一线,便是永远的分别。
“妈……”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如果我放弃了一个能够治好你的机会,你会不会怪我?”
母亲的手依然在温柔地抚慰着他,就连片刻的怔愣都不曾有。
“不会。”她毫不犹豫地说。
“……你都不问我原因的吗?”他不敢抬头,怕抬头的瞬间,挤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会汹涌而出。
母亲没有说话,那份沉默的包容,支持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如果我接受这个机会,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可能会因此死亡。”
片刻之后,母亲宁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对的,迪子。”她说,“如果你选择了妈妈,我才会怪你。”
戚迪再也忍耐不住,抬头朝她看去。
母亲带着了然的微笑看着他,瘦削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眼下的泪水:“迪子,妈妈已经是癌症晚期了。这个病治不好的,就算有再多的钱,也只是延长一段苟延残喘的时间而已。你已经长大了,迪子。你戒了烟,会削苹果,妈妈再没有什么念想了。”
“可是……”他用力抓住母亲的手,泣不成声,“你还没有见过冬天的雪……”
“我已经见到了。”母亲笑了。
那双温柔的、充满爱怜,就像在注视一个懵懂少年的目光,落在这个崩溃痛哭的三十四岁男人脸上。
“……我见到了迪子的雪。”
他像在薄冰上坠落,声音被水面吞没,喉结滚了两滚,发出极短的一声“嗯”。泪从睫毛间一串串坠下,坠在她掌心的沟壑里,仿佛迟到的雪终于融化。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铃声是工作专用的那款。他擦掉眼泪,强压着声音里的哽咽接起电话:
“喂?”
梁芸冷静的声音隔着电话响起。
“戚迪,所长已经紧急批准对田小梅的失踪立案调查,因为怀疑蔡岛嘉有杀人嫌疑,可能二次作案,分局下发指示,允许我们携枪外勤。”
戚迪把手机别到耳下,用刀削断最后的果皮,将新鲜的果肉塞到母亲手里。
“我马上就到。”
他最后一次看向母亲,母亲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容,用插着输液管的消瘦右手朝他挥了挥,无声地予以支持。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冲出了病房。
八点九分。
派出所走廊里的日光管嗡嗡作响,灰白的光把人影压扁。他一路闯过走廊与值班室,停在枪柜前稳了口气。其余几位队员已经穿上装备准备就绪。空气里有消毒水味,也有油脂与火药的旧味。
领用表上排满密密的名字,他在最后一行写下“戚迪”,字迹硬得像钢铁。
管理员把黑色枪套与两只装满的弹匣一并推过来,编号、枪号、弹匣与备用弹确认无误。
“报告戚队,出租车公司GPS回传,目标定位八里村北口,烂尾楼侧。”梁芸推门而入。
他把保险拨回,套上皮套,扣子“啪”地合上。
“出发。”
冷月像压低的手电,阴影沿着楼梯井的扶手慢慢下沉。散落的光斑越过裸露的门框,飘散在冷清的空室里。
“朵朵?”蔡岛嘉看着半墙后走出的身影。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月光照亮了夏禧的身影。她没有穿那些滑稽的舞台剧一般的服装,脸上也没有戴如同第二层皮肤的墨镜。蔡岛嘉意识到被骗,露出愤怒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里?朵朵呢!”
她站在窗洞投下的那块冷光里,影子在脚边结成一滩更深的黑,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脸上,既不愤怒也不怜悯,只是确认。
“我一直很好奇,一个凶手,怎么会忍不出他受害者的亲属。仅仅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们的脸吗?”
蔡岛嘉后退半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吗?!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后来我确认了——不。就算你见过他们的脸,你也不会记得他们。”她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加害者在受害者面前最大的傲慢——你让我们的世界分崩离析,你却连我们的脸都记不住。”
“桃苑小区,那个因为阻止你用弩箭虐杀流浪猫的女人,你想起来了吗?”
风从空楼的洞口穿过,带着潮湿的灰粉掠过夏禧的衣角。她的眼神像退潮后的礁面,干硬、尖锐。
潮湿的风把尘封的记忆推到他的脸上。单薄的月光覆着她的身影,旧日一幕从阴影里缓缓浮起——破旧的小区牌匾、弩臂张开的金属声、被打断的呵斥、牵着狗的老女人。
蔡岛嘉耳边的空响越积越厚,连自己的心跳都显得突兀。
“你是那个——”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我是‘那个’。”夏禧轻声说,笑了,“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它们的名字是平平、安安、乐乐,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而你杀害了它们。”
八点二十七分。
自建楼一楼的客厅只亮着门口那盏冷白灯,光像被水稀释过,漂在天花板上。吊扇慢吞吞地转,吱呀声贴着墙根爬行。黑着屏幕的电视机前,坐着何秀英夫妇和徐朝颜、朵朵。
徐朝颜紧紧搂着朵朵的肩膀,像是要从看不见的威胁中保护她一样。
“如果今晚的计划顺利,夏禧能成功拿到蔡岛嘉自白的录音,一切就都结束了。”何志国低声说,“明天我会去自首,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我的祈求下听我安排。”
“应该我自己去的。”朵朵撑在两腿边的手攥紧了下方的沙发布,“万一小夏姐姐受伤……”
“你爸爸也在呢,会没事的。”徐朝颜安慰道。
她说完以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朵朵,怕她像之前那样生气,说“他不是我的爸爸”,但朵朵只是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在8月7日晚,他们就制定了这个新的计划。
引诱蔡岛嘉步入陷阱,在情绪冲动下说出杀害田小梅的事实经过。之后再由蹲守在烂尾楼外的陈序接应和报警。为了让胆小如鼠的蔡岛嘉敢于赴约,他们在他面前上演了“分裂”的一幕。
“我不想你们任何人再受伤……”
朵朵的头埋得更低了,徐朝颜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风扇还在吱呀吱呀地摇着头,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邻里传来电视机主持人的口播,用喜庆的声音大声宣告奥运会开幕在即。开阔的自建楼一楼却悄然无声。
“不会的。”
何秀英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那张总是冷若冰霜,或者眉头紧皱的脸,此刻露着疲惫而温和的神情,像一艘刚刚归港的渔船。
“黑了这么久,也该天亮了。”
天色低垂,礼花的哑响在云下缓慢铺开,像谁抬手敲门,三声两声,沉回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