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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   柏林森的飞机早上七点落地,柏林默已经在机场等了半小时。两人见面,略一寒暄,便直奔停车场。

      “你亲自过来?”柏林森上了车,取出箱子里的衬衫西装,一件一件往身上换。

      “人家白恬恬在那儿主持大局,有我什么事儿,他喜欢干活儿就让他多干点儿,你我也落个轻松。”柏林默阴阳怪气。

      蒙市虽居四线,早高峰路上却也并不松快,柏林默的路虎慢慢悠悠地在车流中穿行,见着加塞的就踩一脚刹车,有礼貌地让人排进车队:“他那人教条得很,我说让你提前过去先和大伯告个别,他非要把这环节留在最后,说得按规矩,他一个南蛮子,哪懂咱的规矩。反正你不到,所有人都得等着,咱们也甭着急。”

      柏林森打断他:“我睡会儿,有些累。”

      “也是,飞了十个小时,今天还一天的事儿呢,你补个觉。我给你八卦八卦,催催眠。”柏林默劝道。

      柏林森“嗯”地应了一声,倒也没真的睡着,靠在座椅上耷着眼皮看向窗外。

      节同时异,曾经的小窄路换成了双向各四车道,两侧土房不再,高楼林立,如果不看路上的车牌号,也分不出这座北方小城和这个国家其它同等规模的城市有什么区别,千篇一律,枯燥乏味。

      距离殡仪馆还有一公里,已经看到了祭拜的人群和路两侧码放整齐的花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车早早等在路口,看见柏林默的车,亮起双闪,引导他们从侧门进去。

      车停在内院的休息室门前,这是昨天晚上为柏琛董事长的追悼会特意开放的。宾客还没到,停车的小广场空着大半,除了柏林默泊在休息室门口的路虎,停车场上还横着两辆黑色宝马七系,西墙边上规规矩矩卧在停车位里一辆旧吉普。

      一般在这里办仪式的家庭,哪有这般单开休息室的待遇,至多是吊唁的人等在外院的小广场上,时间到了进屋里排排站好,殡仪馆的主持人走个流程,把往生者的遗体推进来,亲戚朋友见上最后一面,说不上几句话,便也就匆匆结束,至此天人永隔。

      休息室里人不多,一色的黑色正装。柏珵、柏瑶见柏林森进门,立刻站起来,柏珵颤抖着握住柏林森的手,唤了一声“林森”,便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二叔,小姑。我回来了。”柏林森悲伤,但这几天也渐渐接受了现实,没有表现得过于激动。

      柏珵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拉着柏林森坐下:“林森,你回来得太晚,太晚了啊!”

      两相无言,良久,一个沙哑声音打破沉默。

      柏家的人个个生得高大俊美,柏林森更甚,眉目深邃、鼻背挺直、气势凶悍,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存在。白恬恬用了好久才把眼睛从柏林森身上拔下来,轻轻叫了声“哥”。

      柏林森其实进门就看见了白恬恬,只是太久没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系,白恬恬变化很大,大到柏林森有点不敢认。

      白恬恬是柏林森的继母白露带来的,两人差了三岁,柏林森考上高中时,白恬恬还是初中新生,白白胖胖,头发发黄,有点微微的大自来卷,长了一副聪明相,说话的时候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性子算不上活泼,但那种软调子配上恰到好处的话语,让听者如沐春风。

      柏林森对白恬恬稍显肉麻的表达方式很不适应,说他应该叫白聒聒,彼时白恬恬弱智儿童欢乐多,笑得前仰后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柏林森多了个半路兄弟,也新鲜好玩了两年,领他去见自己朋友,带他游泳、爬山、骑马,结果没想到白露一句话就打破了重组家庭和谐的假象。

      那几年正是出国镀金热,柏琛自然是愿意孩子出息的,从柏林森一上高中,柏琛就在为他铺路,柏林森一开始不情不愿,甚至学校老师也明确反对,柏林森成绩不错,高分上了本校高中,因此留在国内高考,学校也能出成绩。但也不知道柏琛用了什么方法,最后学校还是放了人,柏林森也乖乖听话去了美国。

      起初几年,柏琛还能坚持每周给儿子打一次电话,每季度给儿子打一笔钱,每年飞去美国看儿子一趟。但柏林森也不知道受了什么资本主义荼毒,自打离家,再未踏足过蒙市的土地,忙着升学、忙着工作,百般推脱,就是不回家。

      柏琛生意越做越大,再也顾不上孩子,倒也没拦着儿子去奔自己的远大前程。后来柏林森工作也愈发忙碌,定居雨州后,与出差到雨州的父亲碰过几次,见面次数掐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柏林森是遗憾的,与柏琛的父子缘分终究是浅淡了些。

      一晃十二年,白恬恬也变了,变得像极了白露,白皙、高挑、瘦、瘦得厉害,唯独那双眼睛与白露的多情不同,更多了一份冷清,在人高马大的柏家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就像一枚刚刚剥了壳的菱角,透露着水生植物特有的水润和清脆。白恬恬剃了圆寸,整个人气质大改,没了小时候的甜软,对谁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柏林森“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白恬恬,随即转头看向二叔。

      “二叔,接下来什么流程?”

      白恬恬插嘴:“哥,我来讲吧。”

      柏珵瞪了白恬恬一眼,语气不善:“哪儿都有你!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柏琛算是当地大佬板,人称“土豆大王”,蒙市沙地多,昼夜温差大,湿度低,地处种植土豆的黄金纬度。柏琛的拓夫集团从初级产品做到加工食品,同时也是育种行业的龙头,覆盖全产业链,客户里不乏国际连锁餐饮巨头,如今生意延伸至中东甚至到了欧洲,今天来吊唁的人里有员工、生意伙伴、同行、也不乏市里的领导。这场仓促的葬礼既是亡者的告别,也是生者的社交,疏忽不得。

      白恬恬像是没觉出柏珵不忿的态度,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把各个时间节点该做什么事、关注什么人等注意事项逐一讲解了遍。

      他的声音沙哑,气息不足,和小时候那种还没变声的嗓音相去甚远。柏林森默默听着,最后才问:“那你呢?你站哪儿?”

      白恬恬突然愣住,少顷开口,声音更沉了几分:“哥,你安排吧,都听你的。”

      白恬恬望向柏林森的眼睛红得厉害,不知道是哭过还是一宿没睡,仿佛要洇出血来,柏林森叹了口气:“就在我旁边吧。”

      白恬恬低眉顺眼,点了点头。

      仪式从九点开始,持续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宾客走完,偌大的灵堂里重新变得空旷。

      “林森,和你爸单独待一会儿吧,最后一程了,好好说会儿话。”柏珵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带着其他人往外走。

      白恬恬似乎没听见柏珵的话,站在棺材旁边,盯着柏林森扶着水晶棺的手,眼神呆滞,一动未动,好像已经神游在外。

      柏珵气得不轻,抬手搡了一把白恬恬,张嘴就骂:“小兔崽子,还不走!让人家父子俩单独待一会儿行不行?回家再演你的深情也不晚!”

      白恬恬回神,也不搭腔,只瞟了柏珵一眼,不带什么感情,抬腿向外走。

      柏林森似乎对柏珵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和白恬恬的敷衍了事不为所动,只是定定看着柏琛那张糊了腻子的脸。等人都走空,才俯下身,趴在棺材边上,轻颤着喊了一声“爸”。

      他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雨州。柏琛与那时没什么不同,身材健硕挺拔,头发乌黑浓密,看起来顶多四十五,如今躺在棺材里,也没丢了美男子的风采,除了脸上粉也盖不住的青灰,依旧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水晶棺里散着森森寒气,柏林森抚上柏琛冰冷的额头,颤声说:“爸,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

      柏林森从告别大厅出来时,天色已暗。按规矩,本来是要亲戚们一起吃个饭的,柏林森看了看连一个包间都凑不齐的人,称自己实在太累,也没心情。

      柏珵见柏林森态度坚决,不多做推让,便说等他好些再聚,领着其他人回去了。

      柏林默把自己的车留在殡仪馆,供柏林森逗留蒙市期间使用。柏林森踱到馆外,正撞上殡仪馆的经理点头哈腰地把白恬恬送出办公室。

      殡仪馆经理也知道柏家人丁算不上兴旺,但弯弯绕绕的事儿可一点没少,于是主动告辞,留下两人在空荡荡的停车场。

      “哥,回家吧,我载你。”白恬恬主动问。

      “我开车。”柏林森抿了嘴唇,最后还是甩了甩手里的车钥匙。

      白恬恬瞥见停车场正中间停着的上个月才上市的最新款路虎,点了点头,说:“我开路吧。”回身钻进自己开来的吉普。

      回程又遇晚高峰,所幸他们往市中心的方向逆流而上,白恬恬开车稳,并线、转弯都提前打灯,柏林森跟得不吃力。

      看来是要回城里的房子,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套。柏林森初高中都在位于市中心的二中,他一考上二中,柏琛就在学校旁边买了房,方便孩子上下学。

      那会儿刚刚有社区的概念,小区是当年市中心为数不多的纯别墅社区,因着市中心地势高,开发商便取了个名字叫“岭上”。到现在,小区也算有点年头了,但维护得不错,且带上了岁月的痕迹,敛了锋芒,多了些温润质朴。

      刚停下车,柏林森一眼就看见了那块青绿色的泰山石,稳稳当当地矗在大门口。那是他跟着学校修学旅行时在泰山脚下买的,卖石头的老头指着石头上蜿蜒向上的白线说这块石头叫“父子”,柏林森端详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但还是让老头找了物流送到蒙市。

      柏琛亲自接的石头,一瞅货单上的货品名称,欢喜的不得了,摆在门口显眼的位置,说镇宅。邻居、朋友来串门的,高低得问上一句,柏琛也会适时地、漫不经心地谦虚一把,说是儿子送的,名曰“父子”,获得的必然是一连串父慈子孝的赞誉。

      白恬恬主动过去帮柏林森搬下行李,特意让柏林森先去开门。

      “家里东西基本没换地方,尤其你的房间,柳姨每周会打扫一次。柳姨说房间的钥匙放在二层的玄关柜上了,哥你自取。”白恬恬看了眼墙上的钟,又问,“哥,要不要吃点东西?”

      “嗯,有点饿了。”

      “本来应该给哥好好接风的,但今天事多,不如我们在家简单吃一点,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打卤面,家里有现成的木耳鸡蛋卤,哥你不嫌弃的话,我下点面条。”

      “好,你看着办。”

      两人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柏林森说罢,便提着行李上楼去洗澡,再出现时,面已经端上桌。

      白恬恬卷起衬衫袖子,领带也塞到扣子中间的衣襟里,手腕上佩戴了一块钢制的圆形小表盘的手表,看着有些年头。

      他抬眼看了看头发上还挂着细小水珠的柏林森,小心翼翼地把碗向他的方向推了推:“过了水的,不容易坨。”

      前天得到柏琛出事的消息时,柏林森还在法国出差,正赶上法国工会针对延迟退休年龄组织的大罢工,地铁、火车、飞机全面瘫痪,他只好在机场等着,等着抢那为数不多还能飞回国机票,寝食难安,看到白恬恬推过来的热乎乎的打卤面,才真的觉出来饿了。

      柏林森这些年满世界的飞,一开始是给投资公司打工,后来看准赛道,创立了自己的饮料品牌,改为自己的业务飞,没有哪一次像这三天一样令他心力交瘁。

      柏林森吃饭快,三口两口结束战斗。白恬恬却慢得很,本来他就只给自己盛了个碗底儿,还一根一根挑着吃。这和柏林森印象中的白恬恬相去甚远,白恬恬小时候做事也不算快,但至少还有个男孩子利索劲儿。

      柏林森起身把碗放到厨房的水池里,回到客厅时,白恬恬叫住他:“哥,你明早空出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柏林森回过头。

      “明早再说,你先好好休息,今天太累了。”白恬恬放下筷子。

      柏林森犹豫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上楼了。

      白恬恬看着柏林森的背影,久久未动,他也很讨厌这样窝囊的自己,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柏林森面前表现才能让柏林森舒服自在一些,毕竟柏林森离家前,就和他闹翻了,十几年没见,从经验上实难判断操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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