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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野兽 ...

  •   路德维希毫不客气地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把骨头都泡松了。
      如果忽略那满浴缸漂浮的大片冰块的话。冒着白汽的水面沉浮着打旋儿的冰块,水下丝丝缕缕绞散的黑色长发被冰块谄媚托浮起来,溢出缸缘湿漉漉地绞股成流。他半张脸深深埋进冰水中,靠近那张长苍白脸庞的冰块在高速融化,简直是遇上了一台活的热锅炉。
      睫毛也被打湿了,吊着几粒水珠。
      正常人这么倒腾冰水浴必然身体遭不住,可他的身体像正在散热的过载机体,急需降温,不得以出此下策。一呼一吸之间,满溢的冰块蒸腾起薄薄的白雾,迅速蔓延至浴室的各个角落,连防震的钢化玻璃门表面也攀上一层白霜,哗啦哗啦叮当叮当。
      路德维希闭上眼后便看上去乖巧了许多,面目静谧青涩,以一个环抱双腿的姿势卧冰水中,足尖蜷起,模样像个母亲怀里的孩子。
      他睡着了,断断续续做了个梦。梦里没有颜色这个概念,却有东西挡在他面前,走路时常被绊倒,渐渐地,他学着瞎子那样摸索起来。
      其实膝盖被石子扎到很痛,但他从小就怪模怪样,该哭的时候不会哭,连红眼圈也不会,周遭的孩子都说他是被魔鬼附了身。因为只有魔鬼才没有眼泪。
      一个不遵循规律的孩子,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自然而然会被所有人慢慢孤立。
      所以他走路才蹒跚得像个幼童,那时候没有任何人令站在身后扶稳他,告诉他下一步往哪走才安全。
      其实他也想哭着扑进妈妈怀里说别扔下我……但他还握着妹妹的手,一旦松手妹妹就掉下去了。
      他心中的恐惧根深帝固,不知何时就会摇头晃脑冒出边,把这个懦弱的男孩吞噬殆尽。

      水依然在哗哗地涌出浴缸,冷冽的白雾也早已凝作水珠挂上四壁,蜿蜒着滑下水痕,湿淋淋的如下过雨的样子。一条白璧无暇的胳膊搭在浴红边缘,用两根手指调弄着面板数值,调高室内温度。他哗的从水中站起身,晶莹的水珠滚落素白无血色的肌肤。
      他抬起一条腿跨出浴缸,开了花洒,水雾伴高温弥漫开。
      奇怪啊,是有什么他没察觉到的事情正在发生吗?
      这个梦隐隐在提示他什么。
      他睁开双眼,凛然的瞳孔没有任何神采,直勾勾地望向镜面,冷酷而尖锐。

      老教授的待遇就不是和年轻教授一样拥挤在一间接收室里了,他们在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平时不出门,只有助手教授乘着电梯替他们跑上跑下。他们并非身体不好,而是年轻教授们只需盯着学生的踪迹与定位器情况,他们则需总揽自己几十个学生的具体情况与表现评估,根本抽不开身出门。
      许多学生曾问为什么各科目没有单独的合格考试,老教授们通常会告诉他们,月末考核里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总会有在考核中碰上学过的东西的那天。
      因为真实战场的情况就是不确定的,学过的东西能不能用上也是不确定的,总之时刻做好准备是不会错的。
      大部分学生都被这所谓的“可能”折磨得死去活来,学习中一刻不敢松懈,把自己逼成骡子,疯狂围着课本拉磨恨不得脑容量比肩计算机,背他个天荒地老!
      然而,只会背是没用的。教科书里的东西一般都是典例,就像医书里的病例都是标准病情,可病人各病各的,按着教科书生病的人看实罕见,按着教科书发育的行星与敌人着实奇迹,否则将军打仗带着俩课教科书指挥不就得了。
      很多教授都反对学生按照教科书答题……但路德维希是个典型的教科书拥定,他交上去的每一份答都标准无比,完美得让人头疼。可他居然成为了第一个靠双脚走出考场的考生,没缺胳膊少腿,连条口子都没开在身上
      毕瑞罗尔大感不妙,调出他的考核录像倍速看了又看,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等录像看完,咖啡一口未动,凉了。
      门铃响了一次,他没着急理,站在门外的人也没着急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咖啡搁在手边,关掉全息影象,稳稳说了句“进来”。
      大门自动打开,门外站着的赫然是让他头疼的学生路德维希·卡尔玛·米索。路德维希换上新制军式校服,衣领都一丝不苟折立贴颈,面色平静,俨然一副随时能从腰间拨枪对准敌人脑袋的模样。
      他当然不是在对自己的教授摆脸色,他向来是这副俨阵以待的样子。
      毕瑞罗尔挥手招来一张椅子,示意他坐到自己面前。师生对视良久,或者说毕瑞罗尔注视自己的这个学生良久。路德维希坐下来不显高,像是缩在椅子里,等着控训的小学生。
      毕瑞罗尔有一双温和的眼睛,那是老人经历岁月沉淀后对旁人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温柔。他看过太多大起大落的人生,对年轻人摆不出铁石般的严肃表情,年轻人也没法对这样温和的老人生气。
      他挥挥手,全息影像再次呈上背后的圆桌展示台。他用平淡的语气说:“首先恭喜你在第一次月末考核中成为第一个走出考场的考生,你很棒,这是无可辨驳的事实。”
      “但是,经历过开学考核后你也知道,第一个完成不代表是这场考核的第一名。”他顿了顿,露出一种近乎疑惑的眼神。“我不得不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野外生存,你的表现是满分,但是,噢,你也知道,它并不普通。”
      一张列表在路德维希眼前展开。那是一份不长的名单,屏幕不快不慢地下滑,一个个名字掠过瞳面。
      米兰达·莱昂诺斯,击杀人数:二十九。
      奥塔涅夫·哈格斯·根契林,击杀人数:二十三。
      ……
      列邦尼·德瑞珂特,击杀人数:十五人。
      ……
      陈立霆,击杀人数,八人。
      ……
      名单划到末尾,最后一行亮着的名字缓缓浮上视野:路德维希·卡尔玛·米索,击杀人数:零。
      非常尴尬。
      他的名字下面是另一张长长灰色的表,名字灰下去表示他们是被上述人士淘汰的倒霉蛋。
      路德维希匪夷所思:这玩意儿怎么也要列个名次?
      敢情他在速度上是第一,本人榜上是倒数第一?他勉强稳了稳声线:“击杀人数在总分里的占比是,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今年特意下调过,往年都是百分之五十。”
      “我、我……”他垂下脑袋,“很抱歉,我没想过这个也要计入总分数。”
      “你在他们中确实算奇怪啦,不管是速度,力量、身手还是判断能力都是超一流的水平,本来应该莱昂诺斯和奥塔涅夫一个成绩等级的才对,可是你呀,行事作风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毕瑞罗尔拍拍手,身后排起十来个短篇视频,依次播放起来。
      第一个视频是他对战米达的那一幕,赫然是不知哪来的第三方视角,明晃晃地拍到高高的树冠层间坠着一条极细的铁链,闪看细碎的微光。躺倒在树下的米兰达笑嘻嘻地认输,下一刻便奔上树于拽走了铁链,腕表表盘大小的定位器拖着一道光闪过镜头。
      可恶。
      老教授慈眉善目:“这一场本来是你赢啦,但人家机灵,耍了你,就成平局了。”
      第一个视频是他和大皇子阁下史无前例的尴尬碰面。从第三方视角来看,路德维希刻薄得仿佛大皇子阁下上辈子欠了他八百万通用币,“避嫌”二字直接刻在脑门上,出坑计划表现得比半夜蹲点抢妹妹新专辑还积极,恨不得早八百年和大皇子阁下断干净债务,从此拍拍屁股走人,更别提记得敲碎人家定位器这件大事了。
      老教授更加不解:“这是个好机会啊,奥塔涅夫那时候应该有点体力不支了,你趁他爬上来的时候,拿粒石头砸碎定位器也行啊。”
      路德维希瞪大眼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但,但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啊。”
      “这怎么能叫背后捅刀呢?我们在考验你们的野外生存能力,不信任他人也是生存中重要的一环啊。”毕瑞罗尔叹气,“你未来的战场将是最原始的太空,一切回归本质的原始战场,人类的道义在太空文明里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因为你的敌人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们被太过浩翰渺远的太空同化,成为了一种新生的事物。他们或许诞生了新的道德,但那种道德与旧人类的道德又有所不同,我们所谓的仁义礼信,在他们看来与啖肉饮血一般啊。”
      想要战胜放人,必须了解他们,成为他们,才能打败他们。
      路德维希茫然地望向他身后,眼神平淡而空虚,“我不懂。”
      “你是叶尼塞额帝国的军人,你的敌人就分散在太空里,有什么不好懂的呢?”
      “那样不会活得很累么?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身利益出发,不论对待同伴还是敌人都回以尖牙与利爪,变强也好变弱也罢,一切咎由自取。强大就吃掉别人,弱小就全被别人吃掉,真是野兽般的丛林法则啊。”他轻声说道,“如果战争就是让人类退化成野兽,那它就是让文明倒退的罪魁祸首,而我们依旧热情高涨地准备着让我们的文明脱离人类的范围……所谓的宇宙法则就是野兽与野兽的拼死厮杀么?”
      整间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针尖落地可闻。全息影屏荧荧的蓝光映入这个大男孩的眼底,点亮一串又一串的光斑,仿佛一种温柔的眼神,来自他内心深处最真挚的问候。
      半晌,毕瑞罗尔才缓慢地移动眼珠,眼神中带有丝丝缕缕的惆怅,复杂地交织成网。他把语调放得很轻:“你不喜欢战争啊。”
      “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吧?”
      “不不,我说的是为国家而战。”毕瑞罗尔笑着摇头,“为国家而战无论如何都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可你刚刚说战争的双方都是神智未开的野兽,就表明你认为参战的任何一方都在朝着人类幼儿时期退步。”
      “我不认为正确的立场就是对的。就比如帝国曾经为了占领珀稀银矿星而向苏拉珊王国宣战,苏拉珊王国是个小国,这场战争毫无悬念是帝国获胜,那颗矿星的并入有效稳定了当时的珀稀银市场。站在我国立场上这场战争是必须的,苏拉珊王国不肯接受我们开出的价格,但矿星并入势在必行,否则会严重威胁到星舰制造业和军用战舰制造业。
      “可苏拉珊王国是个小国,只占有两片拥有恒星的稳定星系,国家的主要产业就是依靠珀稀银催生的各个加工业,没有了那颗矿星他们就完了,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卖给帝国,不得不拒绝出卖开采权,于是给了帝国进攻的借口。”他双手绞在一起,眼角微微跳动,“我不否认帝国的作为是为了稳定国内市场,但不代表我肯定这场战争。它是正确的,但不是正义的。”
      苏拉珊主国赖以生存的珀稀银矿星被夺,这个小国不出十年便迅速被其他国家瓜分干净。他们付出毁灭一个国家的代价,为了珀稀银。
      “你还是个孩子啊。”毕瑞罗尔目光深远,像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只有孩子才会认为这个世界应该美好,但我们拿起了枪造出了星舰,我们穿棱宇宙无所不能,枪口之下没有美好幸存。”
      说出这句话时,毕瑞罗尔轻轻闭上眼,发出沉重的叹息。
      那声独属于老人的叹息悠久绵长,唤起他记忆中另一个老人的叹息:
      “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对付这个世界是不自量力的,你需要向它的不公妥协。我们称用一生去对抗世界的人为英雄,但英雄都是热烈燃烧自己的太阳,一定要烧光自己才肯罢休。”
      “我没有想当英雄。”
      “知道哇,没有哪个英雄是匹孤独的狼。而且英雄的本意是对抗不公的世界,你仇恨这个世界。”
      “……”
      “仇恨没什么不好,坏在你把它藏起来,像你的眼神,别人总是看不透,可谁又会知道那么冷漠的一个孩子随时能够挺刃出鞘呢?”
      “是你教我的。”
      “我没有教你。用你们教会的话来说,是你主动拥抱了魔鬼,让魔鬼潜伏在身体的最深处,名为愤怒的魔鬼。总有一天,你会烧起愤怒的火焰,把这个世界点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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