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番外3 笼中鸟 ...
-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蝉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
一道高高的围墙,隔开了两个世界。白莺莺站在围墙里面,望着围墙外的那棵歪脖子树,发呆。
今天,是她的“生日”。其实她是出生后没多久,在垃圾桶被人发现的,没人知道她到底哪天出生。
但是住在湘城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有生日,所以她也不例外。
院长姓朱,四十来岁,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和蔼可亲,在孩子们的心里,他是个好人。
除了白莺莺,她不这么觉得。
她发现这位院长有些不同寻常的秘密。
他不经常来,但每次来,总会叫几个孩子去教养室,美其名曰,“给落后的孩子补补课”。
有男孩,但更多的是女孩。最大的女孩已经十九岁了,她本来就是弱智,即使成年也没法出去独立生活。自从被喊去教养室后,整个人就变得更加疯疯癫癫的,见人就脱裤子傻笑。几个更小的孩子逗她像逗狗一样,非要逗到她脱裤子以后丑态毕露,才肯罢休。
他们的年纪还不懂,只有白莺莺眼尖地瞧见,她大腿内侧分明有个显眼的咬痕。而那些和她一起进教养室的孩子,出来后都不约而同变得缄默,像被臭水沟玷污了的小草。
过了今天,白莺莺就十五岁了,她发育得很早,不仅个子蹿得高挑,身材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尽显少女的甜美。
一般来说,没有智力障碍可以独立生活的孩子,十六岁就可以离开福利院去找工作,可白莺莺觉得,她大概等不到十六岁了。
因为今晚,那个姓朱的男人就要回来,这次,他点名道姓地,要白莺莺在教养室等他。
她年纪虽小,人却聪慧。懵懂间,已经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感,猜了个七七八八。
傍晚,她一如既往地和大家团坐在一起,吃最后一顿晚餐。
以她的胃口,平时只能吃两个馒头,但今天她吃了四个,以风卷残云的速度,胡吃海塞。她很怕,吃了这顿也许就没下顿了。
“我去上厕所。”她快速填饱肚子,匆匆地说。
孩子们围坐在桌前,纳闷她今天的反常。
大门上了锁,白莺莺翻出自己白天就做好的绳子,趁着大家还在吃饭的间隙,往墙上使劲一甩。绳子那头绑了块石头,缠了两道,就在那头固定死了。
有孩子听见她的动静,大喊道:“白莺莺,你干嘛呢!”
白莺莺吓得一激灵,手忙脚乱就往上爬。
他们反应过来,开始告状:“院长,白莺莺要逃了!”
“白莺莺翻墙逃跑了!”
白莺莺翻坐上墙头,回头一望。朱润发刚听见动静,从屋里赶了出来。黑暗中,他格外阴森的面容,堆在脸上的皱纹像索命的锁链一样,要把她往教养室那间地狱里拖。
这一眼把白莺莺吓得够呛,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女孩的疯癫,男孩的蔫吧,连歪脖子树都不踩了,就这么直勾勾地往下跳。
一阵电击样的刺痛迅速从脚底板往上蔓延,大门正在被打开,白莺莺不顾脚上的疼痛,头回也不回,就朝着远方狂奔。
就这样,从傍晚,一直跑到凌晨。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她路过繁华的居民区,路过大街小巷,也路过学校,最后跑到了一片荒僻的郊区。
全身的激素飙升,她已经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了,也许只是麻木了,谁知道呢?她就一股信念,憋着一口气,她宁愿跑死在路上,也不要变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被一群傻不愣登的孩子耻笑度过残生!
突然,她的脚步停下。
荒郊野外,她特地从小树林里绕,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已经很晚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却诡异地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少年。
他听见声音,转身警惕地望了过来。手上一把铁锨,面前是挖了一半的深坑。
以白莺莺的阅历和年纪,她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但她从小就惯会察言观色,而男人阴狠的表情,和慢慢向她逼近的步伐,都在告诉她一件事——
他想弄死她。
白莺莺膝盖一软,朝他跪了下来,磕了个头。
“求你!”
她不想死!
男人脚步一顿,白莺莺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刺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晕了过去。
好像,从一个地狱,逃往了另一个地狱。
外面的世界,怎么是这样的?
湘城的夏天格外的炎热,福利院里经费不多,只有三个房间装了空调。食堂,医务室,和教养室。
可白莺莺竟然在睡梦中,感觉到了难得的一丝丝清凉。
她睁开眼睛,正好望见头顶那台空调,吹着冷气,光线明亮,床榻柔软,像在做梦。
“醒了就起来。”耳边传来男人不悦的声音。
白莺莺一个激灵,猛地翻坐起来。
是夜里那个男人,原来那不是梦,不是幻觉。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白莺莺。”她尚有几分内敛和无措。
“哪个英?”
“……黄莺的莺。”
“哦,小鸟啊?”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怎么起这名字,会唱歌吗?”
白莺莺紧张地点点头。
“唱首来听听。”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白莺莺不敢反驳他,她清了清嗓子,就给他唱福利院教的曲子。
“每种色彩,都应该盛开,
别让阳光背后,只剩下黑白。
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期待……”
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气,但音调婉转悠扬,极具感染力。
本来挺伤感的一首歌,男人却听笑了。
“还真是个百灵鸟啊。”
白莺莺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
“多大了?”他抽了口烟。
“十五岁。”
“呦。”他笑了笑,“这么小啊?”
他流里流气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她的全身,白莺莺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被他的笑容闪了一下。
他的年纪,看着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只是那双眼睛晦暗不明的,好像年纪轻轻就写满了沧桑。
“我叫江驰,驰骋的驰。昨晚,你是不是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什么?”
白莺莺把他的名字在心里打了个圈儿,才回答道:“求你救救我。”
江驰嗤笑一声:“我是开福利院的吗?到处救人。”
才不是,福利院也不救人。
白莺莺抿着嘴,不吭声。
她的目光落在他嘴里叼着的烟上。好奇地打量了一会,突然,她伸出手,把那支烟拿了下来。
江驰眉一挑,视线直勾勾地望着她。
白莺莺把烟塞进自己的嘴里,吸了一口。
她不会抽烟,被呛得眼泪汪汪,但手指还紧紧攥着烟头不放,准备再吸一口。
江驰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
他问:“你知道我昨晚在干什么吗?”
白莺莺摇摇头。
江驰板着张脸逼近她,阴森森道:“我在埋人。”
白莺莺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
江驰问:“你不害怕吗?”
白莺莺不答反问:“你怕吗?”
江驰一愣,“我怕什么?”
白莺莺说:“那我也不怕。”
江驰嘴角一勾,“不错,胆子挺大,以后就跟着我混吧。”他眼睛眯了眯,很危险的样子,“记住了,我这就一个规矩,敢背叛我,我他妈弄死你。”
白莺莺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那天以后,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吧台里驻唱的,每天化很浓的烟熏妆,穿衣风格也变得越来越大胆。那时妖精天堂还没开,江驰管着李作炜开的一家小店,生意不温不火,店里鱼龙混杂。
有时候唱着唱着,就有咸猪手摸上来。白莺莺遇到了就会喊一声:“江驰!”江驰听见了就冲过来,袖子一撸,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架。下手可谓无比狠辣,回回往人命根子上踹。
久而久之,众人就心照不宣了,白莺莺这丫头,是那疯狗江驰看上的女人,轻易撩不得。
其实为什么江驰会给她撑场面呢?白莺莺也不知道。她霸占着江驰的地方,在雨花苑小区。江驰反而另寻了一个住处,不怎么回雨花苑了。
他是什么意思呢?白莺莺看不懂,看不懂,就没有安全感。
她是个一无所有、漂泊人间的旅人,江驰是她唯一想抓住的一根稻草,可是,要怎么才能抓住他呢?
终于有一天,白莺莺想通了。在认识江驰的第三年,她胡乱绉了个借口,把江驰喊来了雨花苑。
江驰赶过来时,白莺莺已经喝得醉醺醺,桌上摆满了空酒瓶。她坐在沙发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绸缎睡衣,双颊微红,眼神迷离。
看到江驰,她把睡衣带子一解,那仅剩的一件布料就滑了下去,露出里面光滑的皮肤,完美无瑕的身材。
江驰的目光平静地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圈,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白莺莺看他没反应,于是光着脚,朝他款款走了过去。眼神看着不清醒,又好像很清醒,伸出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江驰把门关上,玩味地笑了一下:“这就忍不住了?”
白莺莺不想听,她闭上眼睛,把双唇凑了上去。
江驰说:“我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
真的吗?她才不信。
反正那一晚,出租屋的木床咯吱咯吱摇了好久,她终于名副其实地成了江驰的女人。
她满心蜜意地想,她抓住他了。
像蜘蛛吐丝一样捕猎,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牢笼。
夜里,他光着上身,坐在床头抽烟。
白莺莺过去抱住他,乖顺地把头埋在他的腿上。
江驰淡淡道:“福利院那个姓朱的被人举报进监狱了,你知道吗?”
白莺莺一愣,抬头看他。
江驰缓缓朝她吐出一口烟,冷静道:“一切都是报应,迟早有一天,我的下场会比他更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淡淡的,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白莺莺听得平白感到一股心酸。
白莺莺小心翼翼地对他表忠心:“那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指的是三年前那具荒野深坑里埋着的尸体。
江驰闻言笑了笑,“想什么呢?人又不是我杀的。”
他的笑怎么看都有点苦涩,“不过,我的命是炜哥捡回来的,就算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最后也只能是我,你懂吗?”
白莺莺懂了,他就是个替人背锅的角色。
江驰说的更难听,他自嘲道:“我他妈就是孙作炜的一条狗,该!”
白莺莺很想问,那她算什么?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也许女人在床上总是会犯傻吧,她自信地认为不是江驰拥有了她,是她拥有了江驰。什么李作炜,什么孙永昌,她才是那个和江驰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人,谁能比她更重要?
真没想到意外会来得那么突然,没过两年,李作炜和江驰的生意越做越大。阳光明媚的一天,她还在台上风情万种地唱着情歌,一堆警察突然赶来把江驰押走,她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和江驰说,他就进了监狱。
他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白莺莺就在人群中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江驰连回头望她一眼都不肯?他没什么话想对她说吗?她不是江驰最爱的女人吗?
她不甘心,到处托人,买通关系,总算在冬天争取到探监的名额。
薄薄的一层玻璃窗,她先见到的不是江驰,而是另一个女人。她也很年轻,同样的,也很有韵味。
狱警说,她们探望的是同一个人,所以可以结伴一起。那女人将白莺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眼里的敌意丝毫不加以掩饰。白莺莺紧紧抱着胳膊,只觉得浑身上下凉嗖嗖的,一直凉到心底里。
“驰哥!”隔着道玻璃窗,那女人拿起电话就开始撒娇,“你什么时候出来啊?人家这几天见不到你,都想死你了……”
江驰在对面笑了笑,丝毫不见困顿,反而有几分豁达,“想死我可以,别想我死就行。”
“讨厌!”女人语含嗔怒,含羞带怨地喋喋不休,江驰偶尔回一两句,偶尔目光扫过白莺莺,眼神不带一丝波澜。
他竟然这么坦荡,为什么?
凭什么呢?白莺莺心想。
突然间,醍醐灌顶一般,白莺莺恍然大悟。
江驰是李作炜的狗,而她白莺莺不过是江驰的一条狗。
该啊!
通话时间快到了,女人眼神觑着白莺莺,不满地问道:“驰哥,她是谁呀?”
江驰含着笑,不语。
女人噘着嘴,好像明白点什么,不情不愿地把电话挂了。临走时,幽怨的目光不忘瞪她几眼。
白莺莺心想,怎么才能做到像她一样,接受这件事,接受得那么自然,那么平和?
她拿起电话,江驰在那边好像觉得无聊,四处打量着。
她沉默了很久,江驰才意识到她正在对面接电话一样,重新坐好,笑得没个正形:“小鸟,再给我唱首歌。”
她不是小鸟!
但她刚张开嘴,熟练的曲调就从她嘴里流泻而出,音符婉转,节律哀伤,难掩深情。
江驰罕见地听得有些出神,一曲唱罢,他叹了口气,“莺莺,别等我了,去找个爱你的吧。”
白莺莺朝他坚定地摇头:“你说了不算。”
趁她还年轻,心境还算执着,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她能抓住他。
她挂断电话,江驰望着她的目光深邃而复杂,白莺莺就在这样深沉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那天以后,她不再满足于只当一个歌女,她一边撩拨很多男人,一边又谨慎地把控着和每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一段段复杂的关系网中想着法地盈利捞好,可谓是如鱼得水。她开始慢慢认识更往上的人,认识黎正英,认识孙永昌,认识李作炜,认识他们那些表面光辉内里却腌臜的生意。
不到一年,江驰就出来了。
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眼底却总有一缕抹不去的悲哀。
白莺莺如愿以偿地回到他身边。她是唯一守着他等下去的女人,也是江驰身边待的最久的女人。
虽然,不是唯一的。
江驰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她曾以为是他故作矜持说的假话,原来是真的。
至少见到黎原的那一刻,白莺莺是这么想的。
“原来你喜欢这一款。”
她把暴露的衣服拢好,将高跟鞋拎在手上,故作坚强地款款离开。妖精天堂里,她和那个清纯的小女孩简直像两个极端。
可她没有清纯过吗?她明明十五岁的时候就跑出来,遇上了他。真是可笑。
日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那个姓乔的小孩,她不过是在年轻时大发慈悲从恶霸手里搭救了他几回,他就黏上了她。
他哪哪看着都不让人顺眼,唯独一双眼睛还算犀利敏锐,总是能看穿她隐藏背后的悲伤。
“莺莺,你不高兴吗?不高兴就不要再笑了,看着让人心疼。”
“莺莺,是不是江驰又在逼你?你等着,我去找他!”
“莺莺,跟我走吧!难道待在我身边,比那个男人对你的轻贱更难以忍受吗?”
“莺莺,你在哪!要离开?我跟你一起走!”
“……”
真是个傻子。
跟当初的她一模一样。
最后的最后,H国繁华的街头。
她手里的钱几乎花完了,衣服也破破烂烂,为了躲江驰的人,她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
但是她知道,她自由了。
十五岁初见时,江驰就对她说,敢背叛他,他会弄死她。
但她不觉得自己背叛了江驰,她是在帮他。
就连证据,都是给了一份,藏了一份。
只要放弃李作炜,他就是安全的。他还有时间,她给足了他反悔的时间。
她要给他自由,若干年后,他会意识到她的特别,他会后知后觉地爱上她,感谢她。
白莺莺把自己勉强安顿下来,林北呈打来电话,问她藏好的证据在哪。
果然,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他。这个林北呈跟他那个傻弟弟不一样,聪明谨慎,胆大心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死路一条了,没想到林北呈敢在江驰手里捞人,硬生生地把她捞了出来。
“看来你已经有把握了啊?”白莺莺问。
她还不想那么快结案,她给了江驰一个机会,她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我就问一句,江驰会怎么判?”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瞬,才说:“他已经死了。”
白莺莺脑子一懵,耳边就开始嗡嗡地响。
谁死了?江驰死了?
他这种人怎么会死呢?还真被他说着了,一切都是因果报应,这就是他的下场?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突然笑道:“该!”
江驰,你果然就是李作炜的一条狗,李作炜死之前,你竟然还要先下去给他铺路!
你真是活该!
可是江驰,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不是你的小鸟,我是白莺莺,我是我自己。
既然这样,从今以后,你就在地底,好好地看着我活。